九月廿四,宜赴任出行,求财见贵。
海面上泊着的数艘大船缓缓扯起了硬帆。
码头上,扶桑贡使周良和尚身穿经制袈裟,头戴僧帽,和一群人挽手作别。
“和尚,今日一别,不知何日再见啊!”
说话的是宁波当地文人代表沈明臣,周围一圈穿道袍头戴方巾的朋友。
之前官方送行之人是朝廷的送伴使,当地衙门则是宁波府推官,这会子已经离开了,官方代表走了,民间代表自然就出来了。
周良和尚听沈明臣这话,未免垂泪,旁边未免要赞,说和尚感情真挚……
和尚心里面有话说,贫僧不想走哇!回了扶桑,吃茶吃的都是陈茶……他又不是傻子,难道有新茶不喝非要喝82年的老班长?
想到此处,和尚格外难受,拉着沈明臣的手就说:“明臣,你上次请我喝的吓煞人香可能送我半斤么?”
周围未免哄笑,纷纷打趣和尚是讹诈。
一帮人在码头上唱酬作和,此乃文人风雅事。
这时候有人就说了,和尚,你是个诗僧,今日作别,之前践行酒我们也吃了,你还欠着一首诗哩!
海边风大,和尚头上的僧帽是个软帽,他一边扶着帽子一边低头就想了想,随后,口占一首:
中华风物古来昌,渐觉他乡胜故乡。
南贡蛮琛东海货,朝迎楚舵幕吴樯。
愿言蓑笠伴渔隐,不料袈裟裹御香。
欲写诗篇还自愧,行行棘句又钩章。
张松溪在人群外看着,听这扶桑和尚做诗,心中未免诧异,心说这和尚倒是好才情,可惜了,生在倭国,若是在大明,怕不是能中个进士……
这诗一出,众人纷纷叫好,果然是个诗佛。
一群人就站在码头上畅谈,把时间都给忘记了。
还是周良和尚身边一人,忍不住提醒,说,诸位,我看那大船上都放小舟来催三回了……
这人姓张唤师古,是前南京兵部尚书韩石溪的幕僚,鄞县人,和沈明臣是同乡。
韩石溪暴卒,张师古顿时失业,他到是想抱新任兵部尚书张半洲的大腿,可他认得张半洲,张半洲不认得他啊!难道要扑过去喊,你姓张,俺也姓张,俺们不如连个宗罢!
韩石溪是个带兵的老督师,文臣领兵,最常用的手段就是使银子,故此他对手下并不苛刻,幕僚待遇也高。
可张师古有个毛病,寡人之疾,银子都扔到秦淮河的表子那儿去了。
无奈之下,张师古跑去秦淮河找个老相好,舔着脸想借几个钱,不曾想他那老相好看他没钱了,顿时翻脸不认人,骂他不知羞,老娘撇开大腿才挣几个钱?平日里,因着你隔三差五来,老娘都没买卖做了,和你一起喝风喝露,这也便罢了,如今你既没了营生,怎么好意思问老娘要钱?我把你个乌龟王八……
这一番骂,把张师古骂得脸色发绿。
他做韩石溪的幕僚,一年也苦百把两银子哩,在这老相好身上,连着砸了不少钱。
按说,普通人家一个月一两银子也够生活了,可是,那表子好吃懒做,每天还要圆眼蜜枣吃着玩儿,动不动还要打几副头面换着戴……百把两银子,也就将将够。
你让她这时候倒贴银子,她哪里肯。
张师古又不是什么小白脸,能凭脸吃饭,再说了,也不是每个表子都爱俏,看见如康飞那般的俊俏郎君就走不动道的。
讲感情多费银子呀!
咱们还是讲银子吧!
张师古被他老相好骂乌龟王八,真是伤了心,一发狠,不就是银子么,老子之前只是有底线,如今,既然都是乌龟王八了,这做人的底线,不要也罢。
他之前与那五峰船主汪直也是相与过的,这时候便铁了心,要去扶桑跟汪直混,汪公奢遮人,银子不值一提……
于是他便把去年韩石溪赏赐他的皮袄子拿去当铺做了个死当,当铺朝奉脸上戴着个铜丝玳瑁眼镜,看了两眼,就唱,虫蛀鼠咬破皮袄子一件……张师古要死要活的,最后只当了十八两银子。
拿着这十八两银子做盘缠,他回到宁波,将将好,那扶桑贡使周良和尚一行要从镇海出海回扶桑。
沈明臣是当地财主,看他这个同乡落魄,暗中还赞助了他五十两银子,又专门拜托周良和尚,说我这个同乡要去扶桑……和尚一听,顺水推舟的事情罢了,自然答应。
张师古既然给韩石溪做幕僚,说白了,那也是高级清客,清客么,正所谓,一笔好字,二等才情,三斤酒量,四季衣服,五子围棋,六出昆曲,七字歪诗,八张马吊,九品头衔,十分和气……这种人,刻意去跟人相处的话,几乎都会让人如沐春风。
虽然短短数日,他跟和尚顿时就成了好友。
这时候张师古一催,和尚转眼去看,果然,海上连着放了三艘小舟来岸。
周良和尚未免内心叹气,心说这位景虎殿,性情急躁,怕不能长寿,上杉公主大约是……所托非人了。
不过,那是关东管领家的家事,他一个和尚,虽然众人把面子,却依然只不过是个和尚罢了。
当下和尚与一众人依依作别,随后便于张师古一道登上小舟,往海上大船去了。
沈明臣一行人送别周良和尚,回转镇海县城。
这镇海县城下辖七乡,乃是上县,又是浙江巡抚衙门驻扎地,颇为繁华。
沈明臣是个大财主,虽是鄞县人,在镇海也有别院,还养着个别宅妇。
一行人刚进城,就见前面一阵混乱,却是个锦衣卫在城内纵马,把人给撞了,当地人不饶,拽着那锦衣卫就要说法。
锦衣卫一行三人,其中一人冷笑就说,向来只有俺们锦衣卫问人要说法的,不曾想,到了你们镇海,却被人要说法……
镇海人也不虚,当地自古乃是浙东门户,但凡要出海跟外国交涉,必然就要从镇海县进出,当地所谓海道辐辏,南则闽广,东则倭人,北则高句丽,商舶往来,物货丰衍故此当地人眼界颇为开阔,十有六七都是做买卖的。
人的精气神和眼界有极大关系,要不怎么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呢!
镇海是个要冲地方,当地有市舶司衙门,还有浙江巡抚衙门,又不是什么没见过世面的小县城……
锦衣卫怎么了?那浙江巡抚家的管家出门买个水果,俺们也要调侃他们一番哩!那市舶司太监新娶的新娘,就是俺们家隔壁街上三姑姑家的老亲,俺们也是能说得上话的……
一群当地人说话,把三个锦衣卫说得面红耳赤,也不知道真假,真要市舶司太监说一句话,他们三个普通锦衣卫,那还真扛不住。
撞人那个忍不住,高声就叫,你们莫瞎说,那市舶司太监怎么还娶新娘……
围观人群里面未免有人高声就叫:太监怎么就不能娶新娘了?太监只是没那话儿,又不是没了想头……
旁边就有人高声附和,说,俺家卖盐焙西瓜子的,市舶司太监就好俺家的西瓜子,隔三差五来俺家买,俺瞧他嗑瓜子那叫个厉害,舌头一卷……
周围一阵哄笑,有个促狭鬼高声就喊,市舶司太监说不好醉翁之意不在酒,你小心你家婆娘……
三个锦衣卫溃不成军,不得不赔了些银子了事,匆匆往巡抚衙门去了。
那些人未免闲话,有人就说,怕不是朝廷又下旨呵斥朱都堂了罢!
沈明臣一行人在旁边听了一会儿,回到别院,他对周围友人就说,浙江巡抚危亦。
道理其实很简单,连浙江的百姓都不拥护浙江巡抚,这个巡抚,大约是干不长了。
浙江虽是倭寇重灾区,可通倭的人更多,尤其是做买卖的,你不跟倭人做买卖,算什么合格的买卖人?
至于倭寇犯杭州,火烧雷峰塔……正所谓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我又不是杭州人,雷峰塔又不是我家的。
人之常情罢了。
闲话不提。
话说,康飞和向大爷纠合了建宁程知府老爷,算是一拍即合了。
比起远大的前程,程老爷刚刚查抄木家的银子,就不算什么了。
虽然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可若是能从知府升上去,别说十万,二十万,那也要花出去啊!
故此程老爷把包文卿叫到身边,两人合计。
包文卿这个人颇有想法,既然东翁想升官,这银子么,自然是要花的,之前商人罢行罢市,如今再开行市,大约,这银子要多花出去不少。
即便如此,这也是沾了建宁行都司卞老爷结婚的光,要不是他那位奢遮的三弟小戴老爷掏这一大笔银子,以行都司衙门那穷得要当当的家底子,大约是花不上几个钱的,至于什么流水席云云,更是不要想了。
对于那位小戴老爷的想法,包文卿是颇为激赏的。
用这流水席做鱼饵,实际上干的是花钱买徭役的活计。
古人为什么要读书,要功名,最关键的其实是免徭役,要不然,朝廷每年合理征发你,这免费给公家干活,换谁也不肯啊!
像是什么挖河道,修城墙,那都是征发徭役,把老百姓征来干活,你还得自带干粮,要是你被水淹死了,被石头砸死了,对不起,我表示哀悼,但是,赔偿款就免开尊口……
对于徭役,老百姓是畏如蝎虎,甚至,即便有些清官名臣,想花钱征发,老百姓下意识地也不想去。
万一你不给钱咋办?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在家闲着嗮太阳不好么?
累死累活的不提,这伤了残了,算谁的?
老百姓肚子里面都有一笔账,板板手指头都会算的,不划算,干嘛要去?
但是戴康飞这一招,我这儿山珍海味,大鱼大肉,流水席连轴转,你们来吃……到时候那戴康飞一张嘴,哎呀,我家卞二哥衙门如今驻扎了不少土狼兵,校场太小了,我想把城墙扩大一点。
所谓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即便十个来吃的只有五个肯留下来干活,那也是赚到了,要是知府衙门出通告,哪怕花钱买徭役,大约十个里面也不会来一个人。
故此包文卿大为激赏,就对程老爷说,干,为什么不干,太划算了,花银子能办好的事情,那就是小事情。
末了他反问,东翁,如果这时候朝廷说花二十万,能加佥都御史衔干南京兵部尚书,你干不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