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飞口中的和尚,此刻却已经是到了钱塘江上了,风帆一鼓,瞬息千里……就往海外去了。
一行人栖栖遑遑,待得地平线上全是茫茫一片,这时候才觉得一颗悬着的心稍微落回肚子里面去。
双鱼看着杭州湾方向,呆呆也不知道想些什么,想着想着,两行清泪就下来了。
这时候,旁边徐海走到她身边,先宣了一声佛号,随后,沉声就道:“义妹,不需难受,这婆娑世界,本就不是甚么公平的地方……”
他说着,合十的双手就按在船栏,看着虚空处,低声道:“贫僧……我七岁那时候,在徽州薄有天才之名,族人都认定我将来会中,我父亲更是视我如珍如宝,实在是指望我如商相公那般,连中三元,光宗耀祖,一次,父亲和叔叔起了争执,叔叔一定要到宁波去做海贸,父亲却反对,说等我日后中了,徐家自然改换门庭,后来父亲实在拗不过叔叔,两人带着家私和一帮族人就往宁波去了……”
他说着,眼瞳缓缓缩了起来,“那年冬天,大雪纷飞,叔叔回来了,带着父亲的尸体,说是在做买卖的时候跟佛郎机人冲突,如今倒欠了五千两银子……他把我带到杭州虎跑寺,方丈俗家也是徽州人,他把我抵押在虎跑寺方丈那边,跟方丈借了五千两,又花言巧语,说跟佛郎机人做买卖稳赚不赔,哄着老和尚把棺材本拿出来,凑了两万两,这一去就是五年,再回来的时候,偌大威风,却已经在扶桑那边号称平等将军……”
双鱼听得入神,忍不住就问,“和尚这般有钱么?”
徐海冷笑,“贼秃贼秃,不贼不秃,和尚吃万家信众,哪个不是养得脑满肠肥?方丈还算是个好和尚,只有两万两积蓄,后来老和尚去了,监寺和尚做了方丈,却是个贪的,非但要银子,还要睡信徒的老婆哩……”
双鱼闻言顿时脸上一红。
徐海看着水上,喃喃就道:“那时候我就知道,什么成佛作祖,都是假的,一子成佛,九祖升天,这和权贵带挈自家有甚么区别?”
他说着,转身看着双鱼,就道:“我那叔叔虽然混蛋,却给我留下这个平等将军的名号,如今,我意去扶桑,开创一番局面,只是,你也知道了……”他说着,未免有些苦笑,“我一个和尚,身边根本没有什么真正信得过的人,义妹,我知道你是个情痴,为兄我亦是如此,我心中只有翠翘和绿珠,总有一天,我是要回来,不管她们是生是死,有恩的报恩,有仇的报仇……”
徐海这话虽然淡淡,但是,平静的水面下伏着的波澜,却是不言而喻,双鱼忍不住却都有些羡慕那未曾谋面的翠翘和绿珠了,心说,小老爷若是如此待我,我死也甘心。
“义妹,你可愿意帮为兄么?”徐海说着,定定就瞧着双鱼,双鱼虽然欣赏他那番有恩的报恩有仇的报仇的态度,但是,到底是底层小姑娘,哪里有那样的野心,之前什么统率数万那些话,这时候却是已经淡了,未免讷讷,“大哥,我,我实在没甚么本事……”
“谁说你没有?”徐海看着她就说道:“那扬州戴康飞,恨天无把恨地无环,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如今你我都见识过他的厉害,这等人,古今史书未闻,也就是讲书先生的故事里面有个把,怕是隋唐里面的第一条好汉李元霸复生,才能跟他交交手,义妹你能做他的女人,想他也不是个瞎的。”
双鱼闻言,低下头去,心里面未免一痛。
徐海自顾说道:“何况,你爹骆圆通,当年既然是白莲教的香主,想必自有手段,有你们父女相助,我看那霹雳手郑家生对你颇有意思,所谓三人成虎……”
“大哥。”双鱼急急打断了他的话头,“俺心里面只有小老爷一个。”
徐海却是一笑,“郑家生本来就受伤,之前在水里面着了凉,上岸后被灰烬热风一逼,大约是因此肾经枯萎,我听他私下悄悄哀求那个大夫给他把脉,那大夫看他可怜,替他把脉后就说他是肾经枯竭,以后只能算是个阉人了……”他说的大夫,自然就是同春堂那位,而双鱼一听,顿时反应过来,怪不得郑家生那么大块头,却突然暴瘦,瘦得几乎脱了形,却原来如此,想必,是心里面重创了。
她脸上迟疑,徐海趁热打铁,“再则说了,男女之情,那是要双方情投意合,义妹你若只是付出,即便跪在地上,那位戴康飞怎么会重视你?所谓,以色示人焉能长久乎?总要试探他一试探,方才好知晓义妹你在他心中的地位……”
徐海这一番话,说得双鱼动了心,想想自己和小老爷缠绵悱恻,再想想那位你惊鸿一瞥的宫装丽人,心中顿时大恸,深吸了一口气,便重重点头,“好,大哥,我听你的。”
徐海这才一笑,“好。不过,你这名字却不好用了,省得日后若真进了戴家的门,却把个闺名玷污了,不划算。”双鱼连连点头,觉得这位新认的大哥真是义气,处处替自己打算,当下就说,大哥一肚子才学,就请赐个名。
徐海沉吟片刻,就道:“苦了你了,以后要在倭寇群里面吃饭,你当冷若冰霜起来,让旁人觉得你凌然不可侵犯,不敢小觑你……不若,就叫一个冰字罢!”
双鱼咀嚼,骆冰,骆冰……当下重重点头。
而这时候杭州武林门外天然居里面,康飞刚还因为看见唐荆川欣喜不已,又听说他升官了,忍不住打趣他,惹得唐荆川连连苦笑,说,你啊你,死里逃生,怎么就这般跳脱起来。
他刚说完,旁边四娘娘脸色就沉了下来,唐荆川未免也反应过来,自己这个口彩实在讨得不好,才吃了遇仙他老娘的脸色……作为隐隐的江南文宗,他却也只能苦笑了,“瞧我这张嘴,遇仙,为兄给你道歉了。”
康飞才不会在乎这个,五百年后儿砸爸爸地胡乱叫,也不见谁就真个翻了脸,当下笑笑,忍不住挺胸吹牛,“这有什么,你看小弟我,刀枪不入,连火枪都打不透……”说着,还拍了拍肚皮,他老娘在旁边实在看不下去了,上去一把就揪住他,“你浑说个甚么哩?别的不讲。你看看你自己眉头,就跟个二郎神似的长了第三只眼了,还好意思说自己刀枪不入?那你意思是下次还要如此?既然如此,老娘先把你打死算了,省得以后再伤心……”
“哎呦!老娘,不敢了不敢了。”康飞被他老娘揪耳朵的绝学所困,不得不求饶,旁边四爷看不下去,忍不住就把脸色一沉,“你这成个什么话?再则说了,康飞也大了,哪里需要你做娘的就整天嘀咕这个嘀咕那个的?还不下去!”
他当着众人的面把老婆一阵呵斥,说起来,这也是四爷的拿手本事了,在外面就对老婆呼来喝去,到家里面就变成小绵羊了,四娘娘拿眼剐了四爷一眼,委委屈屈就屈膝说了一句,“是,老爷,是妾身的不是……”
旁边唐荆川看了未免尴尬,赶紧解围,“此乃母子人伦,孝之大矣,春林,你这话却是重了……”说着,转身就给四娘娘弯腰一礼,“嫂夫人,是我的错。”
他到底名气大,如今又是佥都御史了,四娘娘再怎么也不敢真就受他这个礼,赶紧先避让一边,随后又万福,很是谦让了一下,让旁边康飞看了,忍不住,就说了一句,“荆川哥哥,你叫我兄弟,却又叫我老子春林兄,还喊我老娘嫂夫人,这不是乱了套了么!”
唐荆川脸上一红,说起来,他既然跟康飞几乎是个拜把子的交情了,那是要叫戴春林一声世叔了,到底还是脸上挂不住,爱惜羽毛,四爷说了一句咱们各论各的,他顺势也就答应了,这时候被康飞一说,自然难为情得紧。
四爷顿时就翻眼瞪他,“还不都是你,没大没小的,荆川先生天下俊彦,江南文宗,你到是老滋老味,一口一个哥哥的,我看你是跟二狗子学坏了。”说着,还转眼瞪了角落二狗子一眼,二狗子本就怕他,这时候被他眼睛一瞪,吓得赶紧缩脖子往后退了退。
这,就是典型的父母心态了,总觉得自家孩子是被别人家孩子带坏的。
正在这时候,外面罗文龙进来,高声就叫道:“荆川兄,春林兄,小弟我带了家里面两个厨子来……”在一边一直伺候着的掌柜这时候舔着脸上来,“罗老爷,何至于此,我们天然居那也是有好厨子的。”
罗文龙斜撇了他一眼,“你们杭州,景就不错,菜么!”说着,鼻腔出气哼哼了两声,“你们杭州首富马财主,请我吃过几次家宴,我都不好意思说他。”
那掌柜的之前不管康飞他们自顾跑掉,后来仗着自己是马财主的小舅子,舔着脸回来伺候,这时候脸上未免就讪讪然,陪着笑,“那,我就带两位大厨到后面去给诸位老爷准备酒饭。”
四娘娘闻言,当即就拉住儿子,“康飞你刚刚醒过来,肠胃弱,别去吃那些,咱们回房间,煮些香米粥吃些清淡的。”康飞顿时难为情,这么多人,我被老娘拉走去吃香米粥,这岂不是坐实妈宝?当下就说,老娘你看我,真的没事。四娘娘一瞪眼,又要揪他。
四爷看不得,呵斥了一句,“出去出去都出去。”随后转身讪笑,“家教不谨,实在是……”
“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哈哈,春林兄,你这首诗做的真是应景,只凭这首诗,你日后定然要留名诗坛的。”
这一吹捧,四爷格外难为情,但是,这时候再说这诗是儿子做的都迟了,怕别人到时候会以为自己为了给儿子扬名却是连脸都不要了,只好苦笑连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