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飞这一头黑油油的长发,眉目流转,实在颇契合这个时代的审美。
譬如扶桑,传世画作中但凡美人,必然是一头黑油油长可及地的长发,名著《源氏物语》中但凡赞人美丽,必然也是一头长发。
中国亦然,那孝宗皇帝唯一的女人张皇后,诨号就叫秃姑姑,朱佑樘不至于眼瞎娶个光头,大约是头发不美,被人嫉妒,要起个难听的诨号,由此反推,可见长发在当时是美的。
至于其他,譬如《金瓶梅》里面多次描写潘金莲头发,小潘是书里面头号美人,由此可见一斑。
整个东亚文化圈一直到五百年后,依然把黑长直视为极美的象征。
故此,康飞一头长发被打落网巾滑落下来,那铁胜男这时候才发现,原来,这登徒子是个俏郎君。
俗话说,姐儿爱俏,鸨儿爱钞,这话,纯是不假,铁胜男也已经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了,那猫儿狗儿还知道这回事哩,何况是人,万物之灵长,十二个时辰随时能发情的高级动物……她顿时就一呆。
她呆不呆不要紧,对面康飞可不管她。
双手把棍子握在手中,左手满握棍把,右手虚扶在左手前,这是双手剑的架势,同时,也是几乎所有双手兵刃所推崇的,连杨家枪这样的长杆兵器,戚继光都赞,杨家枪妙在满握棍把……
他把棍子这么一握,眼睛微微眯起,郑重神色……眼前铁大侠是个识货的,顿时暗叫一声不好,这厮怕不是个行家里手,年轻人这么狂,又穿个飞鱼曳撒在身上,必然身怀绝技。
他顿时就大喝了一声,“大伙儿并肩子上,跟这等淫贼,不必讲什么江湖道义……”
众人听见铁大侠这么一喝,纷纷呼应,可是,对面康飞却再不给他们机会了。
他是打全甲的,有甲和无甲,区别很大,后世流传的武术,几乎都是无甲武术,讲究什么格挡,什么对招,什么妙到巅毫,可有甲武术不一样,三国时候就有防御力很高的环子甲,也就是演义小说里面经常提到的刀枪不入的金丝软甲。
有甲胄在身,连建安七子这种文学家都敢拎一把刀上阵砍人,曹操和他的儿子譬如曹丕都有上阵砍人的记录,三国游戏里面曹操的武力值一直很高,问题是,武王武力高,是他儿子曹丕说的,此外并无记录,倒是说武王姿貌短小而神明英发,你说你一个短腿小个子有多么能打,这个谁信?
但是,一身铠甲穿在身上,武力为5的弱鸡大约都能提升到55,如果本身有50武力,岂不是要到100?
影视作品里面甭管多厚的甲,都是一刀货,看的时候挺爽,可仔细一思考,不对啊!要都是一刀货色,何必穿甲呢?
现实是,哪怕是孔融这样的文人,穿了甲,拎着剑都能剁你这样的十个,像是曹操的唯一战绩太祖手剑数十人,余者披靡说的都是在这个前提之下,他又不是港漫里面的曹操。
在这种情况下,所有的防守动作都成了笑话,有甲武术几乎没有防御动作,攻高防低,当然,甲一穿,那是攻高防高。
剑经九势只有九招,扶桑剑道也只总结九招,岛津家示现流格外疯魔,把其余的都删减了,只剩下一招,拿个棍子一顿嗷嗷叫着乱劈,简直跟疯子一样。
这种剑法,看着不美,可在战场上就非常之了得,戚继光也说,杀人的勾当岂是好看的?
铁蟒铁大侠祖上家传的双手剑,那就是战场双手剑,只得两招,一招力劈华山,一招拨草寻蛇,力劈华山是砍脑袋的,拨草寻蛇是砍脚脖子的,他在家传剑法的基础上,自己又添加了二十招,合称二十二路青蟒剑法。
可是,他练到骨子里面的,也就只是那两招,故此,掸眼一看康飞,他眼瞳顿时一缩。
有甲武术,翻来覆去攻击的无非几个地方,脑袋不去说,剩下的,也就是脚脖子是个好下手的地方,这地方,别说一般穿不到甲,就算是鞑子的蒙古战靴,那里面纯是铁片,可是,脚脖子没有肉做缓冲,被双手剑抡起来砍在脚脖子上面,有铁护着,脚也扛不住,这是战场上一等一毒辣的招式。
铁大侠一声喊,大伙儿并肩子上,康飞心里面乐坏了,你要跑,我还不知道怎么办哩。
他双手执棍,率先对着冲在最前面的阿童木就是一棍子。
这一下,正扫在阿童木的孤拐上,虽然是木棒,可是这么一抡过来,阿童木又没有练过十三太保横练铁布衫,实际上即便练过也扛不住,脚脖子顿时钻心地疼,一下就滚到在地。
康飞一棍得手,更是得理不饶人,左劈又扫,三下五除二,一人就是一棍子……也就是一愣神的时间,除了那个常州武进的秀才沈应奎狡猾,冲在最后面没上来,还就是发呆的铁胜男以及心中掸不着深浅,撺掇别人并肩子上自己没上的铁蟒铁大侠。
这真是,眼睛一眨,老母鸡变成鸭。
铁蟒铁大侠惊怒交加,看着满地哀嚎的好汉,忍不住就道:“好个恶贼,下手如此毒辣,你这是要得罪我们浙南所有江湖上的朋友么?”
康飞伸手把滑落下来的头发捋在耳后,很是潇洒又挽了一个剑花,哂笑就说道:“铁大侠,刚才喊并肩子上的是你,结果这会子谴责下手毒辣的又是你,人也是你鬼也是你,话都被你说尽了,你不去做群众工作真是屈才了。”
那边铁胜男一愣神,结果这时候满院子躺了一地,未免不可置信,她身边的丫鬟耥耙更是瞪大了眼睛,犹自不信,还伸手拿手背揉了揉眼,觉得自己是不是眼花了?
康飞看她这个小动作很可爱,忍不住就开口调笑了一句,“你叫耥耙?这刀枪剑戟斧钺钩叉,耥耙也排不上号啊!看来你不是你家小姐最得用的丫鬟,以后想被抬举起来做个小老婆都难喽!”
躲在后面的二狗子这时候未免就神气活现地站了出来,看着满地的人,一手叉腰就趾高气昂喊道:“都是冢中枯骨,泥胎木偶……就凭你们,也敢跟我康飞哥哥动手?我家哥哥,阵斩倭寇一千,杀的人比你们见的人还多哩……”
他这个姿态,让康飞啼笑皆非,这小子一看就在学四爷,把四爷骂人那个架势学了一个十足十。
倒是发愣的铁胜男,这时候眼睛就一亮,“是那个恨天无把恨地无环,千目修罗戴小相公么?”
她这么一喊,康飞未免一愣,嗯?原来我的名声已经传到浙江来了?
铁大侠则是惊怒,未免转首怒视女儿,“胜男,你在做什么?”
在他想来,女儿自小天赋异禀,十二岁来天葵后,把自己都能打得狼狈不堪,但凡女儿出手,何至于此?
他这么一喝,铁胜男未免羞赧,她到底不是那种见着帅哥真就什么都忘记的,这时候便拎着棍子就往前走,“好罢!即便你是千目修罗戴小相公,可是,谁让你得罪了我们铁家庄……”
倒是一直在后面没敢上来的沈应奎,这时候居然上来就拦住了铁胜男,随后,脸上正色,把手上家伙往地上一扔,就双手一抱,“敢问,可真是邸报上那位扬州府的戴小相公么?”
康飞一听,心里面还有点小激动,邸报,这不就是这个时代的人民曰报或者内参么,哥们我还有这一天?未免嘴角就露出一个微笑,小爽了一把。
对面沈应奎看他一笑,以为这是表示善意,顿时就大喊道:“啊呀!这……真真是从何说起,这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一家人……”
看他觍着脸说一家人,康飞未免皱眉,还没说话,旁边二狗子不乐意了,“谁跟你是一家人?刚才你这厮还喊打喊杀的,瞧你这模样儿,满脸麻子,一看就不是什么好鸟……”
他这么一说,对面沈应奎未免就涨红了脸,格外显得脸上麻子碍眼,“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你怎么能……”
“我就以貌取人怎么了?”二狗子一脸蹀躞就打断了沈应奎的话,“我家哥哥身边,哪个不是才貌双全,像我这样儿的,还轮不到陪哥哥睡哩,哪里轮得上你……”
他这么一说,对面铁胜男身边那小丫鬟耥耙顿时大张了嘴,康飞听了未免气得要死,转首怒视二狗子,“张二扣,你有完没完?我看你不应该叫二扣应该叫二哈……”
二狗子一脸懵,“哥哥,二哈是个甚?”
看他这副傻狍子的样子,康飞真是……转头不想搭理他,要不是这是自小尿尿和烂泥的发小,老早一脚踹远了去了。
对面沈应奎看了,未免心中就想,这人身边,没有得用的人,他立下如此大功,都上了邸报,朝廷定是要大大封赏的,封公封侯不敢说,怕是要封个世袭指挥使罢?他还年轻,日后何尝不能博一个封公封侯?既如此,我何不就跟随他,也好博一个功名富贵,至于胜男……大丈夫何患无妻?
他脑子里面这么一转,暗中走过去伸手就拽了拽铁大侠的衣袖,随后,正色对康飞说道:“戴小相公,请听我一言,今天实在是个误会,铁大侠在湖州,广有田地,戴小相公,以你的聪慧,想必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
康飞听了,未免就问他姓甚名谁,他一听,脸上堆笑,双手一拱,“在下常州府武进县人士,沈应奎,为诸生,生平最好,抱打不平……”
诸生?哦,这是个秀才,又或许,是个监生,也是有功名的读书人。
不是每一个读书人都是进士老爷能出仕做官,平均一下,其实举人都少,秀才在当地其实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了。
他的话,康飞懂了,广有田地,那就是乡绅老爷了,跟倭寇必然不是一路人,有路子玩海贸的,也不会带挈你一个当地土财主……
沈应奎的意思,你戴小相公是杀倭寇起家,那么,你岂不就天然跟铁大侠是一家人?
道理固然没错,可是,架不住康飞有一颗来自五百年后的灵魂,天然不跟旁人是一家。
故此,康飞一撇嘴,心说不管你们是广有田地的地主老财旧贵族,还是做海贸发家的新贵族,你们都姓赵,谁跟你们是一家人?
倒是旁边,铁胜男不耐烦,也听不懂两人想表达什么,便只是拿着棍子就问康飞,“你打不打?”
康飞一听,当下便一笑,随手又捋了一下头发,“打啊!当然打,今天我要不打你,我念头不通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