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潼退后了数尺的距离,并努力让自己心情平复下来。
在这短短数息之内,他脑海中已经闪过了太多念头。分辨得更仔细一些,他就算像他父亲李贤,儿子像父亲这不是应该的吗?这句话不要命,要命的是之后衍生出来的恶意解读。
他不是没有想过,即便是见到武则天,也无从扭转眼下尴尬的处境。只是恶意来得太快,让他有猝不及防的慌乱。
几息惊愕之后,他心中渐渐有了定计,赤条条来去不给人添麻烦,这不是他的风格,哪怕这条命无足轻重,临死也要刺挠你一下。
打定主意后,他便徐徐下拜然后说道:“臣幼顽之质,少有可夸,偶或自惭闲思,朝野诸多士流,才器风采俱有可赏,犹恐才不能用,位不能尊。退而自审,未有片言建事,未有寸行立功,潦草十几余,非精膳不食,非珠玉不饰,恩禄厚享,号为名王,何德何能,得享如此?所恃者,一血相承而已,唯情活我,荣宠至斯!”
我能不像我爸爸?一血相承,我不独是李贤的儿子,还是你的孙子,能庇佑我活到如今的,就是这一血相承的人伦情义。你如果灭绝人性,泯没伦情,我就活不了!
武则天闻言后先是垂首,片刻后蓦地站起身来,满脸激赏之态,抬手指着李潼,几番张嘴欲言,但似乎有些不知该要如何开口。
她于殿上来回踱步,最终立定,指着殿下匍匐的李潼大声道:“好,好一句‘唯情活我’,幸在有此佳孙!”
这话讲出后,她神态已经飞快平静下来,又望向武承嗣等人:“唯情、唯情,当衔记!”
武承嗣等人明显没有想到事情会有如此转机,反应不免落了半拍,待到神皇返回御床坐定,才匆忙离席而出,两人跪在地上,张张嘴一时间不知该要说些什么。
武三思侧眼望向跪在另一侧的李潼,只见一张湿漉漉的俊美脸庞也向他转来,做着无声的口型,武三思虽然看不懂,但自能感受到那当中满满恶意,于是脸色变得更加阴郁。
武三思当然看不懂了,因为李潼默念的是傻“哔……”。
心境跌宕起伏,转瞬之间已是生死两判,李潼这会儿精神真是绷紧到近乎虚脱。
他这行险一搏的一番话,也真算是对症下药了,武则天心狠手辣、不讲伦情是一方面,但是作为社稷实际的统治者,乃至于将要履极正式为天下主,人伦情义又是她不得不标榜的一张政治牌。
天下再大,也是由一个一个的家庭组成,她自己牝鸡司晨不假,但若天下人人法此,颠倒伦序,那还有寸土安宁?所谓教化万民,更从何谈起?
从进献慈乌诗且被采用开始,李潼便意识到这是一张可能保命的牌,你有病,我有药啊!而且,我爸死了,我是家中庶幼,我这药毒副作用是你能找到最小的!
但道理是这样一个道理,结果一见面武则天就一榔头砸下来,给他来上这么一句能把他逼到绝境的话,他也实在不能确定自己的判断是否正确。
以至于打算说完这样一番话,形势再无转机的话,干脆在这殿上撞死自己了事,以此壮烈方式向天下宣告,我用命试出来的,你们这个圣母神皇真不是个玩意!真孙子都这样,装孙子能活命?
且不说李潼渡过危机后的腹诽狂想,武则天坐回自己位置上后,垂眼再看这个孙子,心中更觉满意。
当然这一份满意与所谓伦情关系不大,而是这小子真的识趣且机敏不乏,特别在如此绝境之中,既没有瘫软崩溃,又没有戾气横生,而是能说出一番如此得体的回答,实在难得!
她转而借言敲打,却见武承嗣、武三思两人只是跪伏,却不能成言,心中便有几分不满:你们以为你们所享尊荣富贵就是命数注定?
之所以一时失态,因为这句话武则天等了太久。
当然武承嗣等人初初归朝,也每每持此类言辞,但外侄较之孙子总是差了几分意思。而且随着武承嗣等人逐渐执权成为她掌控朝局的臂助之后,这种话也不好长挂嘴边,否则只会让他们显得是徇情而进的废物。
武则天甚至已经可以想象到,日后谁再以此暗讽自己,大可以此回应:有人死,那是自有取死之道,你们将人情、法理混为一谈,见识还不如我一个孙子!
她对人情是有需要的,甚至就连高祖之女、千金公主那种卑鄙老妇,只要能够表达出对她的恭敬与顺从,她都愿意给予包庇。更不要说这个孙子,人物已是一等可夸,更兼知情识趣、俊才可赏,还未见面已经献上一份好礼。
心中杂绪稍作收敛,武则天再望向李潼时,视线已经柔和得多,笑语道:“此前才趣丰美之作,满殿诸卿已作尽情赏观,还不快归班列席,让殿中群长见我庭幼佳孙已是风采卓然。”
这话说来爽朗愉悦,甚至更有一种扬眉吐气的意味隐在其中。
这话讲出后,殿中又响起一阵唏嘘声,殿中群臣心内了然,这位久养禁中、不为外人所知的少王,自此之后,怕是会成时局中不可忽略的一员。
但武则天这话讲完之后,李潼仍然跪在地上久久不动,她此刻心情大好,并不计较小事,抬手说道:“孩儿怯众,以致疏礼,快将少王搀起。”
话音刚落,御席侧后已经闪出一道倩影,阶前中官还未有动,韦团儿已经冲了下来,抬手轻拍李潼肩背并低语道:“大王,大王,陛下有言,免礼归班。”
另一侧武承嗣见到这一幕,眸中便闪过一丝嫉恨。
武则天的话,李潼自然听到了,但他这会儿真是起不来,无他,手软脚软。谁要亲历他这样的云泥跌宕还能保持淡定,又跑又跳,那他真要表示佩服。
既然起不来,也不能干跪着,索性一事不烦二主。李潼稍微整理一下情绪,转而啜泣有声:“臣、臣孤幼生长,虽蒙天恩施庇,但因顽愚,无有献表,久来无聆圣训,每思悲不自胜!更因前尘隐晦,不敢称为皎皎,今日圣眷恩承,陛前忍泣,再谢神皇恩重,赐慈乌一栖之瓦!”
一直恭立在后的李光顺听到这话,忙不迭一拉李守礼,并抢班匍匐、礼拜膝行上前,颤声道:“顽幼小臣,叩谢神皇恩重,赐慈乌一栖之瓦!”
人在不同心境之下,同一件事会有不同感受,此时的武则天便是如此。
修筑慈乌台小事,她其实早已经抛在了脑后,却见三子在这样的情形之下都还记得叩谢恩典,一时间真的是有感触于怀,她仰头长叹一声:“旧人无顾亲者华发,弃我年久,不肖至极,竟得福缘遗养佳儿,修短相补,这大概就是天道均衡吧。”
讲到这里,她又垂眼望向薛怀义,沉声道:“王等与阿师并成雅事,也算是私谊在叙。此事阿师谨记在怀,勿负人情殷望,使慈乌早日归栖。”
薛怀义这会儿也识趣,忙不迭上前叩陈言是慈乌台址已在勘选,不日便要起筑。
原本他是礼后不准备再与三王有什么接触往来,但却没想到殿中发生这样戏剧性转变,神皇对永安王的欣赏那是溢于言表,这一层关系真是大可值得维系下去。
一直到了此刻,李潼一颗悬起的心总算是落下来。此前诸多假想不提,今日这极短时间的接触,他算是见识到武则天的反复无常。
你爱我恨我不必多说,改不了我是一个孙子的处境,真正什么瓷实的转机,还是要有实实在在的表示才比你那情绪变化靠谱。
其实他心里也并不觉得修筑慈乌台算是什么铁定的事实转机,还是将他亡父从巴州迁回、正式陪葬乾陵才算是真正实质性的进步。
但他也明白,事情要一步一步的来。无论武则天愿不愿意,都不可能在武周革命这段敏感时期做这样的事情。他就算是有得寸进尺的试探,也不该乐而忘形,完全没了分寸。
有了这件事的缓冲调整,李潼也总算是舒缓过来,起码爬起来走两步是能做到了。但韦团儿还是贴心的搀扶着他,将他送入班席之内。
所谓最难消受美人恩,他心里对韦团儿的确存有感激,但也实在因为对方欠缺尺度的热情流露而头疼不已。
三个少王班席恰好被安排在了武承嗣与武三思这对堂兄弟的后方,李潼入席之后,本着与人为善的原则,还是颇为恭敬的向二人持晚辈礼。
武承嗣本来神情郁郁,但见少王如此知礼,愣了一愣之后,微微颔首算作回应。至于武三思,则就欠风度得多,甚至就连眼神接触都欠奉,身体也在尽力往武承嗣方向倾斜,仿佛他席后硬挤进来三坨臭狗屎。
李潼倒也谨记不能得意忘形,没有主动撩拨挑衅。说实话,如果不是此前武三思撩他底线,他是真的不想跟武家有任何形式的接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