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有十几号人进到了7楼的空地上。
他们身后的楼梯间里,依旧有人源源不断的在涌出。
统共确实三十多号人。
其中有男有女,看起来面孔都很青春,大概也就是十九岁到二十岁出头的样子。
女孩子们大都跨上了精致小巧的包包,但男生们要不然就是空手,要不然就背着鼓囊囊的大书包。
张天阳有些发愣。
比起他之前担忧的医闹,这些人似乎,更像是,学生?
所以还是东方医科大来实习的学弟学妹?
不对。
那些空着手的男生,张天阳并没有看到他们的白大褂。
等等!
该不会是
站着发愣的张天阳引起了这群学生们的注意。
三个明显是班长或者管理人员的学生们相互对视一眼,由一个男生上来试探的向张天阳发问。
“那个,请问一下,这里应该是泌尿外科吧?你知道33床应该怎么走吗?”
果然,是来找33床先生的。
张天阳有些惊讶,又有些了然,依言给他们指明了位置。
“谢谢你了。”
一群学生们在三个领头的带领下,顺着张天阳指的方向走去。
他们三三两两的走在一起,相互之间还小声交谈着什么,不时又从各个方向传来的“咯咯”直笑的声音。
张天阳目送着他们在面前经过,心情有些复杂。
这些,应该是大二的孩子吧?
褪去了刚步入大学时的青涩,又保留着还没步入社会时特有的朝气。
看他们乐呵呵的样子,或许真的以为33床先生就是一个简单的膀胱癌,做了手术,切掉,就能好了。
如果他们知道了对方的真实病情
张天阳不再想,转身再次进入会议室,把藏起来的白大褂重新穿上。
想了想,他还是顺着那群学生离开的方向,跟了过去。
“诶呀,你们好吵啊!”
张天阳重新跟上来的时候,他们已经走到了33床病房的门前。
刚从病房里出来的小护士气呼呼的插着腰,满脸不爽。
三十多号人,三三两两的一起聊天,就算大家都很小声,但汇聚到一起的时候,还是很惹人注意的。
小护士一个人打三十多个,依然气势很足。
“你们这样吵到患者了!等会我就叫保安把你们赶出去!”
“别别别,护士小姐姐别生气。”
领头的三个学生赶紧陪着笑,一边让后面的人都安静下来,一边跟小护士解释。
“不好意思啊,我们是从大学城那边来的,我们老师在你们这边住院,听说明天就要做手术了,所以大家约好了一起来看看。
可能大家情绪都有些激动,吵到你们了,对不住。”
“大学城来的啊”
小护士愣了一下,气势没那么盛了。
从大学城到东方医院,坐车也要一个半小时,这还是不堵车的情况。
而这一大群人,估计是坐地铁过来的吧?
那就至少要两个小时路程了。
大老远的,这么多学生一起来看老师,不得不说,确实很有孝心。
小护士瞬间就心软了,但嘴上依旧严厉。
“那也不行,不能吵,这边那么多病人,又不是只有你们老师一个。
再吵,我还会叫保安的!”
这就是默认他们可以去看病人的意思了。
三个领头的学生冲小护士道谢,后面一大群人也赶紧闭着嘴点头。
张天阳也很惊叹这群人竟然千里迢迢从大学城赶过来。
但他更在意的,是那三十多号人,在被小护士呵斥了一嘴,又被领头的三个学生要求了一下之后,竟然真的都陷入了沉默。
不是压低声音,而是真的闭口不说了。
这种令行禁止和教养,也是33床先生带出来的吧?
正在感叹着的时候,张天阳突然注意到领头的三个学生冲着后面的一大堆人做了一个手势。
然后,变魔术一样的,女生们纷纷从小包包里摸索着,掏出一只只紫色的小花。
男生们则由仅有的几个大包里,开始不断的掏出各种小物件。
小型的模拟盆栽,精美的相框,上课用的激光笔,麦克风和扩音器
似乎,都是跟33床先生有关的。
张天阳努力的盯了一会,终于看到,相框里那张照片,是这些学生和33床先生的合照。
于是他又沉默了。
“走吧,大家进去。”
三个领头的学生轻声指示着,然后当先推开了病房的门。
后面的学生们一个跟着一个,安静而有秩序的挤了进去。
三十多号人,病房里都塞满了也一样装不下。
没挤进去,站在病房外面的几个学生,努力的踮起了脚尖,往里面看。
张天阳也同样在他们身后往里看。
家属的眼圈还有些红,但情绪稳定了,又恢复了优雅。
但除了一开始看到学生们都来了的惊讶之外,大部分时间里他们都一直注视着床上的病人。
“老师”
来的时候,大家的心情都还挺开朗的,都觉得切了就好,没什么大问题。
但进到病房里之后,看到33床先生出乎意料的瘦削和憔悴的时候,他们的心情瞬间就沉重了下来。
情感细腻一些的女学生们眼圈肉眼可见的红了起来。
33床先生明显活泼了很多,笑呵呵的安慰着。
“诶呀,你们怎么回事,来看我还哭哭啼啼的?
不是都跟你们说了吗,这个病没关系的,切了就好了,明天我就手术了,很快就好了呀。
快,都笑起来!”
为了证明自己真的很不错,他还特意下床溜达了一圈。
“你们看,我体力还不错吧?”
从学生们让出的通道中快速走出来的时候,33床先生愣了一下。
他跟张天阳望了个对眼。
“张医生”
身穿白大褂的张天阳终于引起了学生们的注意。
“医生,老师他的病情到底怎么样了?”
有学生挤到跟前,关切的询问病情。
张天阳张了张嘴,下意识的看向旁边的病人。
33床先生盯着张天阳,轻轻摇头。
于是张天阳就懂了。
他轻轻摇头。
“对不起,我不是他的管床医生,不清楚。”
“啊!怎么这样啊!”
学生们顿时抱怨声一片,吵吵着要去办公室问。
“看看你们,像什么样子!”
33床先生却难得的摆出了严厉的面孔,呵斥了一句。
张天阳听得分明,他的声音发虚,中气明显不足。
而且努力发声的时候,或许是牵动到了难受的地方,脸上的肌肉有些微微的扭曲和颤抖。
但学生们却听话的安静了下来。
眼看他们的眼神还不死心的往医生办公室飘,33床先生轻咳两声。
“咳咳!”
他板着脸,瘦削的身子莫名的透出一股威严。
“那我今天再给你们上一课好了。”
“记住,永远不要给别人添麻烦,这个别人里面,也包括医生们”
学生们乖了下来,安静的听着。
走廊里,以33床先生为中心,三十多号学生们围成了一个扇形,就像是真的在课堂上上课一样。
张天阳给33床先生找了个椅子之后,就退出了包围圈,走到远一点的地方,默默的看着。
学生们听得很认真,不时的点点头。
但脸上的表情,并没有多少悲伤。
就连最开始红了眼圈的几个女生,在33床先生的“苦口婆心”和“身体力行”之下,也相信了他那番“我的病不严重,虽然是肿瘤,但是发现及时,切掉就好了”的言论。
学生们的情绪渐渐变得稳定而乐观起来。
他们或许以为今天又听到了一次讲课。
但张天阳却知道,这可能是最后一课。
癌症扩散,33床先生现在看起来表面上还很正常,可他的病情或许会在某一天里急剧恶化下去。
然后,全身器官飞速衰竭,医生们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的生命快速走向凋零。
算一算,按照经验来说,可能只有两个月?三个月?
甚至,有可能只有一个月。
毕竟,恶性癌症,算得上是医生们最深恶痛绝的病了。
张天阳定定的看着这些学生们。
他的鼻子有些酸,想哭。
但他的嘴角却又往上翘,想笑。
因为这群现在正在认真听课的学生们是幸运的。
先生或许会给他的学生们编一个美好的谎言。
比如说,他如约做了手术,术后恢复顺利。
比如说,他大病初愈,心情不错,突然想回老家静养。
再比如说,世界这么大,他想去看看。
然后在某一天,在他们都不知道的地方,悄然离去。
再然后,或许又是某一天,学生们的电话打到先生的手机上,接的人却不是他。
学生们这才发现,那个曾经笑着跟他们说,“我身体很好”的先生,他们已经永远也见不到了。
残忍的谎言。
却又是美丽的谎言。
张天阳不想再看了,他转身,离开。
当身后33床先生的声音渐行渐远的时候,他突然想起来了。
m.00kxs做肛门指诊结束之后,他忍不住问33床先生的那个问题。
他问,“你不怕死吗?”
先生答,“怕啊!”
但先生又答。
“但是,怕,就能不死吗?”
“那么?”
“所以啊,只要我一个人怕就够了。
让其他人,好好生活啊。”
彼时先生在笑。
他一直在笑。
这才是他所作的,最“体面”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