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之后,隐心眉的猜测被印证了。卢万德在一个清晨把她带出了医务所,门口的警卫不见了,等候他们俩的是一辆由两匹高头大马拉着的金顶歌斐木马车,车门上印刻着威风凛凛的狮踏蛇巨型纹章,车厢前的脚踏上坐着两个衣着华丽的马车夫,一看见卢万德和隐心眉就立刻站起来深深地鞠躬。
隐心眉对卢万德投来讶异的目光,后者用眼神回复了她。
“亲爱的隐小姐,”车门刚刚关闭,卢万德就迫不及待地想要告诉她一切,“你的猜测一点没错。我们开了整整三天的会,临了,有人还想籍着护驾的辩论旧事重提。陛下精神不振,态度倦怠,一心只想着赶快结束回去补觉,听到这话立刻大发雷霆,要不是马格他们苦苦劝阻,几乎当场剥夺那人的贵族身份。陛下还说他要大大地赏赐你,前所未有的高举你,让所有毒辣的谣言和它们阴险卑鄙的散播者只有嫉妒悔恨的份儿。”
“是吗?”
“当然!我昨天亲耳听到的,结束之后陛下就单独把我留下,如你所料赞扬我处理得非常公正。”卢万德得意得快飞上了天,“怎么?隐小姐,你看起来却不是很开心?”
“当然没有。恭喜你!我只是说出了谁都看得出的事实,陛下的赞扬你当之无愧。”
隐心眉的话让卢万德心花怒放,她不时地略加引导好让他滔滔不绝说个没完,免得自己还要费心思组织话语回应他,同时也让她自己的思路顺着眼前的光景一路思索下去。
她现在的境况不见得比恐怖的黑坟牢坑好多少,后者是伸手摸得到的邪恶,而眼下的光景却像是在悬崖边摸索的瞎子的处境。她看不见敌人,敌人却看得见她。或是某种感激的成分,或是某次只有三个人知晓的特殊接触,她对婴之白有种说不出的信任和感情,她很清楚这绝非爱情或者类似爱情,更像是某种患难之中的顾惜之情。隐心眉本来可以放心地向婴之白吐露或者是交托一些重担,就算不能立刻解决,也是他给她带来的安慰。
可是,婴之百现在躺在他的府邸,像个罪无可赦的人为自己的一生付出沉重的代价那样昏迷不醒,即使他几乎什么罪也没有犯,他不过是竭尽全力完成交付给他的工作和肩负的使命而已。取而代之的是眼前这个自吹自擂的卢万德,他本想看隐心眉的好戏袖手旁观,发现自己的智力理解不了皇帝的心思之后就干脆摆出一副不畏强暴的义士样。一想到这里,隐心眉对赛瑟就产生了一股难以名状的怒火,她反复在心里告诉自己,赛瑟和婴之白是主仆关系,婴之白昏迷恰好是这段主仆关系正常进行的明证,再说婴之白这样聪明的人难道看不出自己主子的倨傲无情吗?
隐心眉了解自己容易被第一印象的爱恨左右,导致她经常不能从局面中以置身事外的理智和冷静分析事态,她希望自己公正客观,却常常事与愿违。她对赛瑟毫无理由的怒火,恰恰表明了,她对婴之白不可避免的偏心。
马车在一幢漂亮整洁的院落前停下了,隐心眉似乎还在思绪中沉湎,完全没有意识到周围的情况。
“那么,下午两点我来这里接你。”卢万德的声音仿佛从远方传来,“我走了。”
“雄狮广场77号,夜百合府邸……”她下了马车,喃喃自语。
卢万德早已乘着马车离开了,隐心眉独自站在鹅卵石铺就的蜿蜒小道上,手里拿着一大串沉甸甸的钥匙,嘴里反复喃呢着这几个字,觉得自己像在做一个疯狂的梦。就算她在马车上心里还在怨恨赛瑟,至少在这一刻也早已化为乌有了。
她的良心正在大着嗓门警告她不要因为狂喜而失去理智,但是她还是立刻像个疯子一样草坪上打滚,飞跑,跳跃,大叫,狂舞,高歌。
幸好这里别无他人,否则他们一定会奇怪这个又喊又叫又哭又笑的光头是怎么从精神病院里逃出来跑到这里像匹发疯的野马一样在田里撒欢。
等她把自己折腾得精疲力尽,倒在草坪上呼哧带喘时,才想起医生对自己肩膀的叮嘱。她紧张地抬了抬胳膊,惊喜地发现在自己这么一通自残式的狂飙之后,伤口竟然没有产生平时的疼痛感。
“花园的夜静谧无声
雄狮和流血的君王
及那离弃爱的新娘
美果坠满了那藤条
美人啊求你来品尝
我的妹子身在何方
我的佳偶求你别藏
王的心被烈火燃烧
王女将入我的洞房
不要无声如这死地
权杖震撼地的栋梁
王的使者拔刀征战
火的电光践踏恶者
快同我驾车离开死亡
在无花果树下吻我吧
我最甜蜜的鸽子女郎
列邦因王的震怒动摇
而我是你谦卑的新郎。”
隐心眉情不自禁哼起了一首优美的小调,她三岁时就从母亲那里学会了这首代代相传的歌,据说古早的那日子隐底莲人结婚时,进入洞房之前,新郎都会在窗户下一边弹琴一边向新娘唱这歌,而且所有参加婚宴的亲戚朋友都要跟着新郎一起唱。七岁之后她就再也没唱过这首歌了,原以为应该忘却了,没想到时候到了,她还是能一字不差、一音不走地唱出来,仿佛歌词是一笔一划刻在心板上的。
她从地上爬起来,步伐轻快地走过修剪整齐的草坪。这府邸前后都有郁葱的花园和视野开阔的院子,一片高大的胡杨树和无花果丛位于整个院子的中央,遮住府邸主楼三分之二的正面;树丛的两侧,犹如两条蜿蜒浮动的白色长带子,两条小径各自从左右伸出。穿过乔木丛,就是一栋白顶红砖的房子,十分悦目。这就是主楼,建立在一层厨房和地窖之上,主楼和乔木丛之间是一个矗立着青苔假山的小喷泉。绕过主楼后面是一大片圈着篱笆的花园,花园的左方连着一片凸出的宽阔工场,上面有两座别致的附楼。花园的右方则是一个空空的马厩。卢万德之前告诉她,过几天仆人、马匹以及车夫等等都会分批次到位。
隐心眉哆哆嗦嗦地从钥匙圈上拣出一把厚重的钥匙,打开红色的大门。屋子里全部都已经布置好了,餐厅是栗木墙板,主客厅是橡木墙裙,书房里的用品一应俱全,高大的书架也都被书塞得满满当当。卧室四周全部蒙上了浅橘色的壁衣,里面附带着一间更衣室。
扭开黄铜把手,更衣室里满满当当,眼花缭乱的连衣裙、大衣、斗篷以及款式多样的皮靴和布靴,闪闪发光的全套饰品、帽子,腰带,右手角落的隔层上放着罩防尘网的各样假发。
“陛下下令把雄狮广场77号的房子奖赏给你之后,桑阶就差人把他送给你的衣服珠宝以及各种日用品送到了你的新家。我也给你送了一些礼物,总之你住进去就都知道了。”当时,马车停在府邸门口时,卢万德把钥匙交给她时露出艳羡不已的神色,“老实讲,很多人在皇宫干了一辈子也没有这样的住处。”
“送房子给女人,还附带一间满当当的更衣室,”隐心眉摇着头感慨万分,“威盛凯人真是男人中的标杆,金主中的榜样啊。”
等我回头把桑阶的东西全都扔了——如果实在分辨不出,我就把这屋子里所有的东西都扔了,隐心眉心里暗暗说。
“我们没那么好,这夸赞受之有愧。这不是惯例,只是因为你是特例,”卢万德自嘲地笑笑,“陛下的风格向来是要么不做,要么做到极致,他要赏你房子,一定塞满了东西,各种物品一应俱全,绝对不用你再多掏一个子儿。至于桑阶,只要是在宫里走动的女人,他都会殷勤献礼。至于我么,又怎么能不给既是战友又曾经是队友的你,送点小小的乔迁之礼呢?”
“桑阶••••••”一提到这个名字,她就恨得想吐——可目前她什么证据都没有,也只能干恨而什么报复行动都做不了。
被收养为城主养女的那五年,她学了不少女人该会的技能,但是对于假发这种难度系数过高的配件,她真是一筹莫展。
再看看满屋子的衣服和首饰,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搭配,她竭力回忆曾经见过的贵妇装扮,脑子里却只能浮现出盔甲、制服或者护心镜这类东西。
隐心眉只能站在屋子里干瞪眼。
••••••
“叮——”
这,是门铃响了吗?谁的消息会这么灵通,她前脚刚进就后脚紧跟着来拜访?
隐心眉坐在梳妆台前,神情略僵硬地盯着镜子中的自己,头上开始出现细细密密的汗珠。
赫理竟然又来了!经过之前强行把自己和能小米丢进肉铺里这档子事之后,她竟然还好意思来?
“我并不是后宫的人,我已经是鸽笼的卫士了,还要劳驾您特意赶来为我梳妆,实在过意不去。”隐心眉把“鸽笼的卫士”这几个字说得特别重
“您不要这样说,隐小姐,”赫理的声音动听得像唱歌的百灵鸟,她脸上的微笑无懈可击,就好像她们俩是第一次见面,“您救了皇帝,也就等于救了皇后,虽然咱们之前有过小过节,但是现在一切都过去了——您虽然还没有收到过皇后的接见,但是她已经决定把隐小姐当做最亲爱的姐妹来疼爱了。
小过节?一切都过去了?这TMD是人说的话吗?敢情被丢进肉铺的不是你赫理!
隐心眉气得嘴唇直哆嗦,但是要问她这段学会了什么,那就是——忍。
既然自己现在不能拿这个女人怎么样,但是只要这条命还在,隐心眉总有一天会揪住她的狐狸尾巴,彻底剥掉她的皮。
赫理泰然自若,举止轻柔地继续为隐心眉仔仔细细地打理着一束束的假发卷儿,脸上始终带着浅浅的笑容。
赫理的笑容让隐心眉感到脊背开始阵阵发凉。
这次令人窒息的梳妆总算结束了,赫理带着她的仆人向隐心眉施了个轻盈优美的礼就离开了,隐心眉看着她的水蛇腰就觉得胃里开始翻腾。
谁都知道狄嘉是举世闻名的绝色美人,身份极其尊贵,怎么会派个间谍般的贴身女官来为自己梳妆?就像她对赫理说的,她根本与后宫毫无关系,而且她被赏赐的原因也是因为军事行动。难不成因为皇帝夫妻俩长期不合,导致连她这种人都会在草木皆兵的皇后眼里构成了威胁?
隐心眉哑然失笑。赛瑟虽然不喜欢宫里的女人,但是坊间有关他的风流韵事可一点都不少,她觉得皇后把侦查能力用在歌剧院或音乐厅这样的地方肯定会有不少收获。
想到这里,隐心眉真庆幸自己不是生长在宫里,她祈祷以后千万别再遇到赫理这类女人,要是得和这样一屋子毒牙上裹着蜜糖的母蛇们朝夕相处,她宁可回去把牢底蹲穿。
隐心眉低头看看双手上的茧,提醒自己千万要当心,绝不能因为得了赛瑟的赏赐就被后宫的毒素腐蚀。她开始琢磨把花园的附楼建造成武器库,但一定得悄悄地干,而且必须现在就开始计划起来。
她又想到狄嘉和赛瑟,这对如此美貌如此尊贵的首席夫妇,本该幸福完美得令人嫉妒的皇室神仙眷侣,却有些着那么多不幸的传闻,其缘由应该和赛瑟皇帝那喜怒无常的孤傲性格不无关系。
自从能小米提过之后,隐心眉就买了本给你一双慧眼。她觉得杂志主编肯定爱上桑阶了,有关他的故事不是英雄救美就是忠君为国;而读到赛瑟,则是满篇的私生子、酗酒、赌博、弑父、屠杀以及乱伦,简直就是塞雷斯的终极变态版。
这种胡编乱造的东西竟然能在赛瑟的眼皮下出版,看来他真如他所标榜的那样毫不在乎咯?关于弑父那篇文章,隐心眉特别翻出来看了几段,发现所谓的铁证就是东拼西凑加上捕风捉影,便再也懒得翻了。
就在这时,门铃再一次响了。
隐心眉打开门,只见卢万德一个人站在门口。他看到她,楞了一下,随即解释到马车被宰相府临时急调走了。
“我还以为是你的马车呢。”
“只有枢密使或者宰相这样的大贵人才能拥有刻印狮踏蛇纹章的马车,”卢万德吹了声活泼的口哨,随后相当谦虚地表示,“而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副队长罢了。”
“我们今天还能去军械库吗?”
“军械库在外城区,没有马车的话骑马也是一样,但是会坏了你的妆。我想想看,我之前说陛下召见你是几点来着?
“时间是晚上七点在凤仙花园,现在是两点零五分。”
“军械库等我下次放假再去吧。今天我们可以先去枢密府邸看望婴大人,如果有时间的话你想参观一下兵器博物馆吗?这两个地方都比较近,步行可以到达;总之,所有计划控制时间,把你七点钟准时送到凤仙花园即可。”
“没问题,我正想着有时间去探望婴队长。”
“那么,我们走吧。”
“这样的安排是不是侵占了你的休假时间?”隐心眉忽然想起来,“你没有必要——”
“没有,”卢万德打断她,毫不在乎地摆摆手,“我们出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