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平七国,扫六合,诸侯无不臣服。”
这是方丘先生撰写史书中,关于历史的总结,这之间有许多精彩纷呈的战意,有多少人杰辈出,有太多可歌可泣的故事。
不过全都是编造。
真相不足够让人相信,不值得人信服,需要流传的,是虚假的版本。
但内容虽然是虚假,价值与意义却万分真切,有了历史,才会有未来。
林询回想起陈修的话,觉得他所说不错,为一人之私撒谎不可,为万民之幸撒谎可矣。
围绕着这册流传千古的史书,还发生了一件事。
不是什么大事,对于大多数人而言,不是什么大事。
这件事,发生在史书出版的前一天的夜晚。
林询默默看着华府冠冕,看着这样威仪的行头,嘴角露出一抹讥讽的,冷漠的笑。
“林公子……”忽然响起呼唤声,将出神的林询唤醒,谢言从屋外缓步走来,神色显得有些焦急,“不好了,不好了!”
“发生了什么事?”林询皱起眉头,一举一动间,已然有了帝王将相的几分威仪,不怒自威。
“是方纯……”
谢言低下脑袋,看不清表情,只是他的身躯在颤抖,又重复了一次:“是方纯!”
“方纯如何了?”林询连忙追问,可谢言只是颤抖,神色哀伤。
林询心头不妙,闯出屋去,在月色下的亭台楼阁中疾行。
修行者的速度在此刻展露无遗,他觉得心中忐忑,预感不详。
循着方纯的气息一路找寻,不远处忽然人头攒动,灯火映照。
无数人围在一起,在他们中间,听到凄惨剧烈的哭泣声。
林询心头一沉,放慢了脚步,走入人群。
他看到那位时常带着憨厚笑容的少年人脸色惨白,失去了呼吸,方才的哭泣声来自方丘先生,这位老人哭得声嘶力竭,痛彻心扉。
“他死了……”林询摸了摸方纯的鼻息。
这个少年人死了,他才不过十七八岁,有许多远大的抱负,有澄澈光明的心,可如今只剩下冰冷的身躯。
方纯先生忽然猛扑过来,抓住林询的衣颈,这老人的目光不再狡黠,却像是一头疯狂的猛兽,他口中声音沙哑,大声时候着:“救救方纯罢!救一救他!你们是仙人,一定能救得了他……”
“我救不了他。”
林询摇头,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冷漠:“谁都救不了他,人死不能复生,哪怕是陈修来了也无用。”
这是自然之理,是不能更改的事,他听陈修说起过。
死了便是死了,再也不可能复生,鬼怪转生之说都只是虚妄罢了。
方丘先生睁大了眼眸,他的心脏在狠狠收缩,剧烈地痛苦让他忍不住抽搐,却依旧不依不饶,像是野兽般撕扯着林询的衣衫。
林询没有阻拦,也没有回答,他看着这名叫方纯的已经死去的少年人,又回想起曾经的一幕幕。
初次相见时的天真少年。
偷偷书写真正历史,被方纯骂得狗血淋头时眼睛里的无助……自己那时也在那里,本可以帮他才对。
然后是眼前这一幕,这具冰冷的尸体,人死不能复生,现在什么都不剩下。
忽然,林询的眼眸微微一动,他看到了一页页沾着血的纸,被风吹拂着飘到自己的面前。
这是血书,方丘先生没收了方纯的笔和墨,他便用鲜血来书写,书写自己看到的历史。
他是因为失血过多而死。
“陈修孤身一人闯入魏国王宫,杀死魏王,万千将士无敢阻者……”
“陈修召集六国国君,定下天地大势,王权分割……”
“陈修以占卜法决定天子位归属……”
字迹很模糊,文笔也稚嫩,和方丘先生所写的,有天壤之别。
这些都不打紧,最关键的是他的内容,任谁见了都要嗤笑鄙夷,不可能相信这些荒唐的神鬼之说。
但这是事实。
他在用鲜血书写自己看到的事实,这愚蠢、偏执又疯狂。
方纯是个像蛮牛般的少年人,他不会变通,缺少智慧,偏执疯狂。
他是与林询截然不同的人。
但林询喜欢这样的人。
“如果世上如方纯这样的人再多些便好了……”
林询摇着头喃喃:“再多一些,方纯便不会沦落到这样死去的地步,我这样的人也便不会扶摇直上。”
偏偏如方纯般的人太少。
方丘先生也看到了纸上的血字,他的身躯忽然僵直在原地,像是失去了魂魄。
似乎有无数只蚂蚁在他心头攀爬,又似乎无数条野狗在啃噬他的身躯,他觉得万分的疼痛,恍惚间却又什么感觉都觉察不到。
他拿出一柄刀,刺向自己的心脏,动作很慢,看不到疯狂或决然,只像是溺水时候,一点一点地沉下海底。
林询连忙将刀夺走,方丘先生依旧像是没有反应一般,浑浑噩噩,呆呆愣愣。
这位老人终于开口,发出沙哑苍白的声音,不知道是在说给谁听。
“我年轻时候,是如方纯一般的人。”
“我喜欢读书,喜欢圣人写的文章,喜欢逐字逐句的研读。虽然没什么才气,但好歹勤勉努力,在十里八乡中也算有些名气。”
“那时候虽然过得贫穷,我却很是开怀。一碗粗米也像是佳肴,浊酒也能品尝滋味。一个人孤苦伶仃地活着,不必照顾谁,也不必任谁差遣。”
说到这里,他浑噩的眼睛里忽然多了一点点光彩:
“方纯说是我的子侄,其实只是为了避人眼目罢了。”
“他是我的儿子……我本不应该有儿子的,那是一次荒唐的意外。”
“可我好歹有了儿子。”
“我不应该有儿子的。”
他又重复了这句话,神情很痛苦,像是一柄刀正扎在他的胸口,每说出一个字便陷入一分。
“方纯到来之前,我并不觉得穷苦,不觉得可怜。”
“他来了之后,我才明白自己的确穷苦又可怜。”
“别家的孩子在私塾读书,他却只能一个人捧着晦涩的书本研读……我教不了他,那时候的我不懂得如何教他……自然,现在也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