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后两证超脱,无愧于远古八贤的传奇。
其先为风后,身衍森罗,为人族抱树而死。后一缕残魂,又成苍天神主,开辟了神话时代。
现在暮扶摇竟然说,所谓苍天神主,竟是夺神后的结果?
这真是古老隐秘,非历世久远者不能知。
不是暮扶摇这样曾为幽冥神祇的存在,难以知悉根本。
仙龙便侧立在楼梯间,酒客们的喧嚣仍然入耳,但他耳中只听得历史的回音。
他下意识地挪近一些,问道:“尊者说苍天神主是夺神后的结果,是指风后残魂夺了某位神尊,还是风后残魂在证道之前……被人夺尊?”
他也是到今日才明白,为何一直都有一些高位存在,对苍天神主并不认可,说祂也不能算是风后。原来是有这段历史,苍天神主并不纯粹。
“昔者风后抱树而死,为人永念,故有抱节树万古存续,代代文人,作歌作赋,人心颂之念之。神,由此而生。”
暮扶摇倒不觉得这段历史有多么珍贵,只是平静地分享:“风后残魂于‘节’中生灵,历万古得诚奉而生,自有其质。我想顾师义欲塑‘侠神’,原天神将为此护道,应是自此有所启发。”
竹有节,人有义。此中道,自相通!
仙龙安静地听着,细细体悟。
暮扶摇继续道:“神道自古即有,不过在神话时代之前,多是先天。先天神灵招摇为恶,集生灵之惧怖,拢众苦之惊悚,伤而夺意,乃壮其神。偶有行善举,积仁念,纳善福,亦只寥寥,不为大流。远古之时,神是恶字。三代人皇都有斩神之举,使天地旷野,广益人间。”
“但以‘治神’而论,都不如神话时代。”
“方才姜真君问我,究竟是风后残魂夺了某位神尊,还是风后残魂被人夺尊,这问题并没有一个准确的答案,到今天我也说不清楚。或许只有苍天神主自己知晓。”
“我只知道——”
“风后残魂乃‘节神’,诞生于人们对‘节’的追求,人们对风后的怀缅。”
“苍天神主是‘天神’,诞生于人们对‘天’的想象,对苍天的敬畏。”
“昔者诸圣落幕,人间混乱,神道蛮荒。各类神鬼如春草荒藤,野蛮生长。节神与天神都是当时最强大的神灵,节神有治神之愿,规神矩鬼。天神有建立天国、统御诸神之志。”
“祂们有过一段亲密无间的合作。”
“但不知为何,后来发生斗争,你死我活。战场遍及现世,又贯穿宇宙,一直蔓延至混沌海。神辉沿途凋落,乃成一迹,万载方消,是谓‘天之痕’。”
暮扶摇轻声叹息:“自此以后,‘节神’不存,‘天神’不再,行走于世间的,乃是‘苍天神主’。按理说祂应当是‘天神’,毕竟名号还是天,且建立了永恒天国,成就当初宏愿。可是祂的很多方略,又都贯彻了‘节神’的意志,比如大治天下神鬼,使鬼神自有其序,相安人间。”
“更有甚者,祂懂得风后的独门手段,于阵道登峰造极。”
“而且祂从不提及旧事,不以‘节’名,也不以‘天’志……在当时就有许多猜疑,留待后世,只有一句‘说不清’!”
说不清。
历史就在这三字当中。
多少风云之事,当时当刻都目接不暇,难以看清。随着时光过去,更只余残翳淡影。真相岂谁一言能证?
所以司马衡的《史刀凿海》,才那样可贵,才推举其为当世史家第一人,甚至可以说是古今第一。
姜望曾读陈朴所著《古义今寻》,知道远古之时,“神”是恶字,几乎代表一种恐惧、敬畏,随着时光的变迁,后来才加入了美好的意义,既尊且敬了。
但这本书描述了“神”字之字形、字义的变化,甚至于各国文字里对“神”的不同体现、不同表达,却没有详述“神”的历史,只是一笔带过。今天在暮扶摇这里,才算补全。
他一直觉得《古义今寻》应是不输于《史刀凿海》的皇皇巨著,因为仓颉造字,贯穿人族历史,每一个留下来的字,都经历了岁月。但《古义今寻》固然也带给了陈朴巨大的声望,但在儒家的地位,却始终在《史刀凿海》之下。
现在想来,或许差距就在于这里。《古义今寻》只描述情状,不洞穿真相。或是不能,或是不愿。但毫无疑问,史刀最锋利的一面正是真相。“洞穿真相”这四个字,恰是司马衡跨过岁月的勇气。
暮扶摇说苍天神主,只道“说不清”,但从其言语表达来看,祂所倾向的观点,大约是觉得‘节神’与‘天神’是相互吞噬,互夺其尊,糅成了后来的苍天神主。
姜望不由得问道:“神话时代已在近古,曳落族在上古时期就已经被抹去。这‘天神’是从何而来?可与曳落族有关?又或者……与人修之天人有关吗?”
暮扶摇道:“‘天神’是人道大昌后的产物,祂诞生于人族对‘天’的想象,而不来自于‘天’。祂的确于天道有所掌控,尤其是后来苍天神主时期,祂诠释‘天意’,书写‘天志’,几乎代天行权,无所不能。但我认为祂跟曳落族没有关系,倒很像是人修的天神。”
“言语可以作伪,选择却永远真诚于本心,其所建立的永恒天国,重点不在天序,而在神序。祂并非代天行道,而是代人行神道,以意替天。”
“就像……”祂斟酌着言语:“人族古圣皇所做的那样。”
姜望莫名觉得,这所谓“天神”,很像是诸圣时代的手笔。给他一种莲华圣界的既视感。宏大、美好、顺理成章。
尤其在暮扶摇说此尊诞生于人族的整体想象之时……
他不是觉得“天神”不自主,能够创造永恒天国,成就后来的苍天神主,必然存在其伟大的内核。他只是隐约觉得,这尊神祇的最初诞生,是在某种力量的安排下成就,而非自然神灵。
那些近古圣贤,穷究世间真理,无所不包,无所不往,给这个世界留下了太多恢弘的设想。以至于他不由自主地把这些事情往那个时代靠。
尤其神话时代恰是接续诸圣时代而开启。
当然他心里还有一种猜测——
又或者这“天神”直接就是上古人皇当年的布局?
有熊氏在剿灭曳落天族之后,以人心之念,再造一个天族,甚至天神!
这也很靠近上古人皇的布局风格。
人族延续到今天,能有今天的地位,实在是太多先贤为之奋斗的结果。
姜望不由得感慨:“每一个留下名字的时代,都有伟大的故事发生。”
暮扶摇深以为然,更仔细地描述道:“神话时代确立了以人为主的神修体系,是第一次将所有神灵全都纳入统治的时代。无论先天后天,所有的神灵,都在彼时各司其位。今时今日的神职体系,都从那个时代中来。哪怕是执地藏开创冥府,也不免自彼借道。”
“现世的绝大部分神话传说,都是在神话时代诞生。很多所谓上古、远古的神话,都是当天的空口白话。那个时代以假形真、修意成尊,屡见不鲜。永恒天国时期,苍天神主下令修订了一部《永恒神典》,给神话造册,建立起神话的秩序,假的要成体系、受规束,真的也要溯源求根。”
“凡生灵之恐惧、敬畏、信服……众生之意,皆能孕神以灵。”
“的确是神道最昌的时代。”
“可见野蛮生长,终不如长治久安。”
祂的墨瞳静幽幽:“可惜只延续三万年。这个时代就落幕了。《永恒神典》也随之失落。要是那个时代能够长存十万年,永恒天国恐怕更胜于远古天庭。”
姜望心中一动:“又或者,这就是它消亡的原因?”
暮扶摇沉默片刻,只道:“或许吧。”
“苍天神主如此强大,真不知后来是怎样陨落的。”姜望不由得问道:“神话时代之后是仙人时代,苍天神主的陨落,同仙帝有关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暮扶摇道:“我在中古时期就藏身幽冥,灭佛大劫之后,几乎遁世不出。是苍天神主横扫天下的时期,曾入幽冥,邀请一些幽冥神祇加入祂的永恒天国,我就是这样与祂接触。但那时苍天神主的主要精力还是在现世,对幽冥的探索暂且搁置,再后来……祂就没能再来。”
祂的语气说不上是否有叹息,只如时光一般静静流淌:“我失望惯了,也关起门来生活惯了。因此避免了很多麻烦,也因此错过了很多隐秘。我在自己的神国里,岁尽不知年。只是有一天,永恒神国突然破灭,神话时代就此结束,我才知苍天神主竟然死去。”
“祂是我见过的、听过的、想象过的……最强大的神。我不知祂是怎样死的。我甚至不能理解,那般强大的存在,究竟要如何才能死去。”
暮扶摇静静地看着仙龙:“或许有朝一日,你我亦超脱,才能真正觉知真相。我才可以理解那件事情。”
迎着姜望的惊讶,祂又道:“我曾经的确在某种程度,走到了绝巅之上,人们也常常以绝巅之上指代超脱者。但我不认为自己真正超脱过。宥于一世,和宥于一屋,又有什么区别呢?世上未有不自由之超脱。没有真自由,不是真永恒,不可以真正理解那一切。我的力量一度超出现世极限,可眼中看到的永恒是水月镜花,虽近却朦胧,在眼前却不可触碰。”
幽冥神祇说是和真正的超脱者只差一隙,但实在间隔天地。
强如暮扶摇,竟说自己连苍天神主的死,都不能理解!
这是一种不愿详述的谦虚吗?还是说苍天神主真有如此强大。
姜望一时沉默,因为他也要真正面对超脱者。
从前虽然也参与过不少超脱者的故事,但他都只是看客的角色,偶尔敲个边鼓,已是了不得的表现。之前每一次涉于超脱者的战争,都是另外的超脱者作为主角。
唯独这一次,是他和重玄胜,想将七恨掀翻。
虽则他们是被动地成为了七恨的目标,但想要将这样一尊超脱者斩落马下,怎么说都过于……狂妄,似于疯癫者的臆想。
但他明明清醒自制,重玄胜更是绝顶聪明、冷静现实。
因而这不是狂妄。是为了保护自己最珍视的人和事,有面对一切的决心。
仙龙开口道:“永恒之途,如梦永证。超脱之心,括于寰宇。”
他本想再问问仙帝之师的情况,岁月漫长的暮扶摇或许知晓。但暮扶摇已经对那个时期说了“错过”。所以他只是说道:“尊者已经在往那个方向走。”
暮扶摇将目光转回来:“现在回到你的问题,面前这尊财神,是否会被夺尊。我的答案是——可能性很小,近乎于无。”
祂微微一笑:“因为咱们成为了朋友。”
仙龙也露出了笑容:“人生难得一益友!我深感荣幸。”
暮扶摇道:“仍以国家体制作比。设使神座为帝座,要保证帝皇之尊位,不受旁夺。一则自身实力够强;二则军权在握;三则民心所向、朝野支持。”
“这尊财神目前成长非常优秀,有极其完善的基础,信仰扩张极快,此即民心所向。”
“有姜真君鼎力支持,就好比朝中权势人物旗帜鲜明地支持皇权,想要造反的人就先得掂量这面旗帜。”
“我观此神,信仰于此世诸方无阻,现实网络根系之深,难以掂量。若要在信仰层面,发起夺尊的神战,我想谁都很难有胜算。除非如景国这般的势力,举国奉一财神,于此而争……”
“其本身实力稍嫌不足,难以应对绝巅层次的风险,好比九五至尊,也有血溅五步的可能——”
祂抬起一根食指,轻轻点在神龛里的香炉,随着祂的指尖接触,这只姜安安在楚国游玩时带回来的据说大益神修的赤霄奉神炉,如为墨染,顷刻变成了幽黑色。
“我说的是神战层面的血溅五步。”
暮扶摇慢慢地道:“现在就不会了。除了那两尊现世神祇,没有任何一尊神祇,能够越过我……近宫夺神。”
仙龙深深一礼:“此事不以言谢。”
暮扶摇今天特意站在这里,没有白站。祂想着在酒楼里才住下,就听到了很多遍的那些酒话,温笑道:“咱们之间,不讲这些。”
神话时代已经消亡了很久。今朝冥世虽然升华,幽冥神鬼都大有未来,也不可能复见当年盛况。
毕竟那时候的神道一度是现世主流,举世推之。修行者皆以成神为正道,视肉身为皮筏。
今时今日,神道只是无数修行道路里,不甚明朗的一条。
赵汝成倒是在幽冥世界看到了有益神道的翡雀,同这尊神凰有短暂的交流,听神凰说些“实在漂亮,不如养神”之类的话。
说什么如今这个时代,龙蛋凤凰蛋,都不如脸蛋。容颜才是神道第一利器,你这张脸生下来就能吃香火。
说起来凰唯真自幻想中回归,也颇有几分与神道共通。对于创造自己的山海道主未能选择神道,翡雀想来是有几分遗憾的。
当然,对于这些,赵汝成只是笑笑。
他的未来无限光明,是不必另求别路的。
眼下的幽冥世界,诸方势力风云汇聚,最擅神道、理应能有最大收获的牧国,却囿于国内形势,慢人一步。像本该在冥世发光发热的苍瞑,却被连绵的白毛风拦截在草原。
他身为敏合庙主,大牧礼卿,也只能尽己所能,多方周游。
现在该接触的都接触过,该落的子也已经落下,等牧廷腾出手来,就能立刻接上在冥世的动作。
他也终于可以去白骨神宫,看看三哥。
仅他自己,是可以随时随地去找三哥,不必在意什么的。但以敏合庙主的身份,代牧国出使,还要先去白骨神宫转一圈,就不免扯到三哥的虎皮——虽然这张虎皮已经很难从自己身上揭开。
普天之下,谁不知他和三哥的感情?
他想涂扈让他负责这一摊事务,肯定也有三哥法身坐镇冥界的原因。
不然其他霸国在冥界都是何等夸张的投入,不乏绝巅开路,大军行营……独牧国就派一个他来。他国以刀剑外交,牧国纯外交。
但世人怎么看是一回事,他怎么做是一回事。
他现在是草原驸马,牧国的良臣,他愿意为国家奉以生死。可他绝不愿意把三哥牵扯到牧国的政治事件里来。
星月原能有今天的超然地位,并不容易。
所以他坚持要处理完公务后,再来白骨神宫。
此时是以赵汝成的身份来见三哥,仅此而已。
远处正有乌泱泱一群鬼神飘飞,好像是要去投奔什么地方,像是在说灵咤开境之类。
赵汝成铺开耳识,习惯性的搜集冥世情报。便听得鬼神群里,有各种讨论的言语,说些什么冥界局势,谁成超脱,现世风景,吵吵嚷嚷像一锅沸腾的粥!吸引赵汝成的是另外一部分——
“听说了吗?”
“孛儿只斤·鄂克烈,暗通执地藏,摇动广闻钟。牧国现在已查明真相,神冕祭司涂扈斩之,并发书天下,以正清声!”
前面已经可以看到白骨神宫的牌楼。
但赵汝成骤停了脚步。
他当然明白……明白这话不会无缘无故传到他耳中。怎么恰巧就有鬼物闲聊,怎么恰巧他就铺开耳识,恰巧听到。
可他更明白,这种消息怎么可以瞒过他,叫他不知?怎么可以遍传天下之后,再传回独在幽冥的他耳中?
这么重要的事情,为何没人与他传信?
云云……
他在白骨神宫的牌楼前,骤然折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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