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墙上,听着范秀安闲聊的高进并没有刻意去破坏那种气氛,或许是因为当年的旧事,范秀安对于家族里有人“造反”的事情格外敏感,在高进眼里,此时一副镇定自若和他谈笑风生的范秀安眼下只怕内心焦躁得很,只是不愿在他这里丢了面子罢了。
不远处传来了脚步声,高进循声看去,只见先前领着陈升他们离开去落脚休息的范勇回来了,那把总显然和他认识,招呼了声才放他过来。
“老爷!高爷!”
范勇很是恭敬地低头道,然后汇报起自己去商号内打探到的消息,“范贤安去了内城集香楼还没回来,不知道是去见谁?”
神木县的范记商号很重要,即便是范秀安也未能免俗,要在这里安排一个范家人,范贤安是奸生子,虽说也姓范,但真要论地位,只怕还不如范家的家生子。
范秀安当初用范贤安,便是因为范贤安的出身不好,更是个蠢蠹废物,只是暗中依然留了手,和其他地方一样,范记商号在各地的分号,都有直属于他的暗线,为他打听各家分号掌柜们的动静,谁若是不安分,他便会根据情况处理。
范勇先前便是潜去商号里和暗线见面碰头,打听如今商号里的具体情况。
“说说,运往神木堡的那批粮食到底怎么回事?”
范秀安曾经说过要给高进一个交代,这个交代不止是事后的补偿,也不止是范贤安的人头,更是这桩事的来龙去脉。
“老爷,那批粮食本是咱们三年前压价从湖广商人手里拿下的,只是那时候各地卫所的军粮已经购完,于是便压存在仓库里没动过。直到前不久镇西将军发大兵讨伐火落赤等袄尔都司的余孽,动用了大批粮草,各地卫所皆空,咱们才将这批粮草运到神木卫,要补入神木卫的军仓。”
高进听到这儿,没想到那笔粮食的动静居然和他还有关,范勇口中的镇西将军便是杜文焕这位延绥总兵,需知挂印总兵称将军,那镇西将军便是延绥总兵的将军号,只不过土木堡之变后,大明朝文贵武贱,文官们不怎么称总兵将军号。
至于杜文焕出兵火落赤,抽调各地卫所粮草,便是一次大规模的漂没分肥,要不是高进先前人孤势弱,不然以他送上那两百多级的鞑子脑袋,又岂是一个区区百户能填平的功劳。
“本来事情到这儿也都一切顺利,只是老爷您突然让这边抽调这批陈粮部分给高爷,倒是叫范贤安起了异心。”
那批湖广的三年陈粮自然是补进神木卫的军仓,然后范记商号拿到银子后再按照过往定下的规矩将好处送到神木卫上下大小将官们手里,这一来一往,公归公、私归私,便是再怎么查也不打紧。
可是偏生范贤安这蠢蠹废物,见范秀安抽调一批陈粮后,本该如实和刘知远这位管着神木卫兵械粮草采买的指挥佥事报备,可他却自以为能从中捞好处,将匀掉的那批陈粮掺入沙土照旧按数目送进了神木卫的军仓。然后这笔不该计入商号的受益便落进他的口袋,自和刘知远分肥。
“这蠢货安敢如此行事,这是要坏我范家根基,害我性命!”
当范勇说道范贤安指使商号伙计往陈粮里掺入沙土送进神木卫的军仓时,高进只看到一直都在那云淡风轻轻笑以对的范秀安忽地暴怒起来,原先的淡定儒雅瞬间消失不见,剩下的只有浓重的杀机。
“范兄?”
听到高进的声音,范秀安才强自压下心头那股暴虐,若是范贤安现在在他面前,他恨不得立刻将这奸生子抽筋剥皮,打开他的脑壳看一看,这蠢蠹的脑子里是不是长的都是蛆虫,竟敢与虎谋皮。
“高老弟,让你见笑了,只是这军粮采买,非同小可,里面自有门道。”
范秀安深吸了口气,平复胸中戾气后,方自压低了声音和高进解释起来,原来似他这等和卫所边军做生意的粮商,在粮草上面是绝不会动任何手脚,什么粮食什么价,新粮有新粮的价,陈粮有陈粮的价。
当然这绝不是范秀安这等商人自有良心,而是这卫所边军是比他们更黑心的,你若是在粮草上动了手脚,出了事你便是替死鬼,需知道哪怕朝廷好糊弄,也总有遇到认真的时候,血淋淋的教训下,粮商们便和卫所边军还有朝廷有了不成文的默契,粮商们卖给卫所边军的粮食不会有半点问题,至于后面发到官兵手里的粮食是发霉也好,掺了沙土也罢,自是那群丘八们的问题,朝廷不会追究他们的责任。
“要不是有这样的默契在,谁敢和卫所边军做生意,朝廷也需要咱们这些粮商给边地输送粮草,才默认了这等不能明说的规矩。”
听着范秀安的感慨,高进才意识到范秀安为何会如此愤怒,因为那范贤安做的事情,等于是递了刀把子给别人,落在有心人手里,便是能对付范家的把柄。
范秀安本以为这桩事情背后,是范家里有人要暗中谋算他,可是却想不到范贤安干出这等蠢事来,这事情可大可小,往小了说,不过一些掺了沙土的陈粮,数量不算大,往大了说,真要闹大了,那便是能让范家倾覆的把柄。
范家里那些不安分的人,再蠢也不至于要陷整个范家于此等险境,范秀安一想到这里,就更加恨不得杀了范贤安以泄心头之气。
“原来如此,那如今看来,杀那范贤安出气只是小事,如何摆平那位刘佥事才是最紧要的。”
高进朝范秀安说道,在他看来那范贤安固然是个没脑子的蠢货,可那位顺水推舟应下来的神木卫指挥佥事刘知远也不是什么好鸟,范贤安这种蠢货何需他出手帮忙,范秀安自己就能收拾了。
“高老弟说得不错,这刘知远是成心如此,只怕那奸生子自以为大赚一笔,到最后却是要被他敲骨吸髓,榨得点滴不剩。”
被高进一提醒,范秀安亦是冷静下来,接着说道,却是把刘知远的心思猜了个八九不离十,盖因此时那集香楼里,刘知远吃得嘴舌生香,正得意洋洋地和自家管家显摆道,“这五百两不过是开个头,等我把范贤安这厮榨干了,便是那位范大掌柜那里,也需得给足我好处,才给他销了这笔烂账,否则的话……嘿嘿,绥德州那边,盯着他范家的可不少?”
“高兄,到时候怕是得麻烦你陪我去跟那位刘佥事讲讲道理了?”
这神木卫上下,范秀安自然熟悉,那刘知远能安稳地坐在指挥佥事这个位子上,靠的是他贪婪成性又胆小怕事:贪婪成性所以能聚敛钱财、胆小怕事所以不会得罪上官同僚。
这神木卫的指挥使换过几任,但是刘知远却一直不动如山,就是因为他擅长捞钱的同时懂得讨好上司,交好同僚。可对着下属和百姓时,刘知远就不是那副笑嘻嘻的老好人模样,更加和胆小怕事不沾边。遇到能独吞的好处,便会像咬住猎物的豺狗一般绝不松口,反倒是是胆大包天。
遇到这种人,范秀安清楚自己的手段多半不管用,只有高进这样的狠人才镇得住这头贪婪的豺狗。
“范兄说笑了,那可是指挥佥事,在这神木卫里可是大人物,我一个百户去和他讲道理?”
交情归交情,范秀安虽然帮过高进,可高进也不是没有给好处,帮范秀安和那个刘知远讲道理,高进看不到好处,只有坏处。
“高兄,你若是帮我这次,我欠你一个人情。”
言语间,范秀安对高进已自改了称呼,他不是没有别的办法能对付刘知远,只是那样付出的代价太大,而高进则不同,只要高进帮他压住刘知远,刘知远事后记恨高进,也未必能拿高进怎么样,毕竟这边地始终是看谁的拳头更大。
“范兄,这事情不好办,既然你打算动武,何不等你的人马到了再说?”
对于旁人来说,或许范秀安这位绥德商帮大掌柜口中的人情很金贵,可是对高进来说所谓的人情都是虚的,或许这人情一诺千金,但也有可能一文不值。更何况范秀安手下也有近两百的马队,都是他多年招揽的亡命徒和江湖好手。
“时不我待,要不是高兄你查验了那批陈粮,我只怕还不知道此事,如今那刘知远尚未防备于我。”
范秀安耐下了性子,他麾下人马要调集过来,也得三五日功夫,根本拖不起,而那时刘知远有了防备,他又如何能在压住刘知远的同时又瞒下此事,要知道这神木卫里,刘知远这个佥事只是豺狗,上面的同知和指挥使却是虎狼,若被他们知晓此事,到时候他只会更加棘手。
“高兄,我知道你喜好火器,这河口堡又缺粮少物,想要装备火器怕是力有不逮,你若是帮我这回,我回去便会再调集价值五千两的粮草物资尽数运往河口堡,便是那火炮,我也能帮你弄来。”
范秀安开出了价码,他知道高进不是空口人情就能说动的,他们间的信任和交情还没到那地步。
五千两的粮草物资,对高进来说,已经不是笔小数目,这足以让他把手上的现银全都投入到实业生产上去,而范秀安最后的条件更是叫他无从拒绝,火炮这东西不是说造就造的,同时也不是轻易能从卫所里搞出来的东西,看起来范秀安这回是真的被逼急了。
“范兄,既然你要和那位刘佥事讲道理,小弟自然要陪你一块去,咱们‘以德服人’。”
“没错,咱们要‘以德服人’。”
高进笑了起来,只是说到“讲道理,要以德服人。”时,手却是在拍着腰里的长刀,让范秀安亦是笑了起来,跟着附和道,只是他的笑容多少有些别扭。
特别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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