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得夜深,高进才离去,范秀安的见识是他认识的人里最广博的,即便是闲谈,也能让他了解到其他很多有用的信息。
送走高进,范秀安坐了回来,朝身旁的范勇问道,“你觉得这位高爷如何?”
“这位高爷是豪杰,就是太仁厚了些。”
范勇是常年跟着范秀安做生意的心腹,见惯了各自尔虞我诈和边地贪婪入骨的军将,头回碰上高进这样“爱民如子”的,一时间还真不好做评判,只是他心里面始终是佩服高进这样的人。
“仁厚,倒也贴切,只希望不是妇人之仁就好。”
在古北寨的时候,范秀安见识过高进立威的手段,言谈中也能窥探到高进的野心,本以为两人是同类,只是没想到这趟河口堡之行却叫他看到了高进的另一面。
白天里河口堡上下对高进的那种崇敬,范秀安都看在眼里,这固然能说是高进得了人心,可也全是高进用白花花的银子还有粮食换来的,只是这样做长久得了吗?
河口堡这种穷地方,范秀安是瞧不上的,而且按着高进那等性子,在这河口堡百姓身上也盘剥不出什么银两,日后高进要赚钱,终究是要落在古北寨那里,而这便是可以拿捏高进的软肋。
这般一想,自己这趟河口堡来得也算值得!范秀安笑了起来,高进这种豪杰固然能得人,但也就囿于一地罢了,倒是让他先前的担心显得有些多余。
“去把那炉子取来我看看!”
在古北寨的时候,范秀安也见过那取暖用的煤炉,只是当时不曾放在心上,今晚他住在高府,随从自带了上好的银霜炭点了取暖,没有半点烟火气,倒是叫他一时忘了这茬事。
“是,老爷。”
范勇去了角落,将那土黄色的煤炉拎了过来,这煤炉是用陶土烧的,外面箍了几层铁圈加固,内里是加眉的地方,底下有风门,高府下人拿过来时还配了煤饼和火钳。
范秀安也拎了拎那煤炉,入手沉得很,和在古北寨那里全用铁打的有些不同,“点了试试!”
“老爷,这东西烟气大。”
“无妨,把窗开了就是。”
在古北寨的时候,用过煤炉的范秀安当然晓得这物件的好坏,取暖不比他用的炭盆差,只是那味道重了些,范秀安这些年养尊处优,自然是有些不习惯,可他作为商人自然瞧得出这煤炉的商机。
范勇见过高府的下人是如何升煤炉,于是便将煤炉拎到厢房外,先是塞了引火的木屑碎木,点燃以后等火旺了才把那高府下人口中的蜂窝煤塞进去,这时候天已入冬,晚上西北风大,都不需要往火门扇风,那冷风灌进去不一会那乌黑的煤团便见了红,这时候范勇才领着提手拿进房内。
“老爷,这煤炉味大,您担待着些。”
范勇一边说话,一边给窗开了条缝,煤炉点了以后,屋子里着实暖得很,外面冷风灌进来,反倒是叫人有些舒适。
“你觉得这煤炉怎么样?”
范秀安起身,负手走到窗前,由着那进屋后不怎么冷的风扑在脸上,笑着问道。
“这煤炉太过笨重了些,不过用起来倒是方便。”
范勇老实答道,然后他盯着那煤炉,皱了皱眉头,试探着问道,“老爷觉得这东西能赚钱?”
范家商号入绥德商帮最晚,在盐引的利益上占得最少,所以范秀安是七大掌柜里最锐意进取的那个,其他六家商号瞧不上的小生意,他都愿意做一做,更何况在他眼中这煤炉生意真能做起来,也不算小生意了。
不说边地,就是整个西北也都是苦寒之地,每年冬天哪里没有人冻死,反倒是稀奇事。
这取暖一事上,富家大户自然是用得起木炭,可是普通百姓到了冬天,要么囤积柴火,要么便烧煤取暖,只是煤炭这东西大家用得极少。
“自然能赚钱,如今这木炭价格年年都在涨,这煤炉能替代木炭取暖。”
范秀安口中说道,大户人家都用木炭取暖,可是像银霜炭这种没有烟火气的上好木炭却是要用好木材入窑仔细烘烤制成,陕西这边本就林木不茂,年年用木炭,这木炭价格自然是水涨船高。
高进让匠户造煤炉,是为了让河口堡的百姓不必再受冻寒之苦,至于靠这煤炉赚钱,他倒是想都没想过,一来这煤炉构造简单,你拿到市面上去卖,稍微有些手艺的匠户看了就知道是怎么回事,至于那蜂窝煤也是同样的道理,无非就是把煤压碎了掺入黄土再重新捏制成型。就是造了拿来卖,也不过是一时赚笔快钱罢了。
范秀安则不同,一来绥德商帮势大,二来则是他自家的范记商号在神木东路甚至大半个陕西都有分号,更何况这煤炉的生意里,后续那卖蜂窝煤这等消耗品才是真正的大头。
“这煤炉你也看到了,不过是用陶土烧的,外面箍了铁圈,真要算成本,也就一钱银子不到,不说那些中户人家,就是普通人家也用得起。”
“若是这西北地面上,家家户户都用煤炉,每日消耗的蜂窝煤得要多少?”
范勇心下立马算了笔账,也不由咋舌不已,眼下市面上多是拿煤炭来治铁,这煤炉生意一旦做起来,每日消耗的煤炭必然难以计数,而且这生意做起来以后,怕是西北地面上那些开矿的大豪都要承自家老爷的恩情,这可等于是硬生生开辟出了好大财源。
“老爷,这么好的生意,那高爷就不曾动了心思?”
仔细想了想,范勇最后迟疑了下,还是问道,这煤炉可是那位高爷让匠户打出来的,自家老爷能想到的,这位高爷难道就想不到吗?
“动了心思又如何,这生意我做得,他做不得,他就是做了,也不过赚一时之财。”
范秀安颇为自负地说道,这煤炉和蜂窝煤是好东西,可是别人要仿制也简单得很,也只有绥德商帮能全部吃下来,毕竟煤炉仿造容易,但是那每日消耗的蜂窝煤才是赚钱的大头。
“只是如此一来,反倒是我欠他人情了。”
范秀安自语起来,然后看向范勇,“等明日天明,你骑快马回去一趟,河口堡要的这批东西,你亲自督办,另外数量上多加一些,粮食牲口也都翻个一倍。”
范秀安是生意人,换了普通人弄出这煤炉蜂窝煤,他必然是强取豪夺,不会这般客气,可高进不一样,值得他这般加码。
“是,老爷。”
范勇点点头,他跟着范秀安许多年,当然晓得自家老爷在这煤炉生意上真正想要的还是西北那些开矿的大豪们的交情。
“高老弟啊高老弟,你这是故意为之,还是……”
想到高进,范秀安脸上不禁有些踯躅难定,他和高进也算半个朋友,打过交道,可现在仔细想来,还是窥不破高进的心思。
回到书房的高进自然想不到范秀安居然目光那般敏锐,看到煤炉后便意识到这里面的商机,只不过就像是范秀安说的,这种要靠垄断才能获利丰厚的生意,当真不是现在的他能插手的。
“老爷,这汤正热,你刚好喝了解解酒!”
高进万万没想到木兰一直没睡,反倒是在书房里升了炉火,一直给他热着亲手做的胡辣汤,只等他回来。
于是明明在范秀安那里喝了一肚子茶水的高进,还是很自然地从木兰手里接过碗羹,眉头不皱半下地喝了个精光。
“老爷,怎地去了那么久,那位范掌柜没为难你吧?”
接过空掉的大碗,木兰开心地笑了起来,却没有发觉高进脸上的笑意有几分勉强。
“这位范大掌柜是精明人,他还要为为他打开盐路,怎么会为难我?”
高进自说起来,如今堡寨里能和他商量大事的不多,但木兰绝对是其中一个,也不知道当初魏叔那大半年怎么教的木兰,都快赶得上那些老江湖。
“盐路,什么盐路,他们绥德商帮不就是咱们这边最大的盐贩子吗!”
木兰眉头紧蹙,这边地还有神木东路的私盐贩子,说穿了全都是绥德商帮下面讨饭吃的,私盐贩子们手里贩卖的私盐,还不是盐场里的官盐,无非是他们没有盐引不能光明正大地做买卖,可是这货源可都是绥德商帮那里漏出来的。
“这位范大掌柜野心不小,想争一争那会长的位子。”
高进当下自把范秀安说的那些消息告诉了木兰,只听的木兰脸色不停变化。
“如今扬州那边,南商势大,我以前在神木堡也听其他地方的商人说过,只是这草原上的盐路可不是那么好趟的,老爷你可得小心行事。”
木兰过去大半年跟着义父魏连海,去过不少地方,天南海北的消息也听过不少,这扬州的盐商之争自然是知道一些,只是不如范秀安说的那般细罢了。
草原上有盐不假,那茂水掌里就有盐洞,可是范秀安要的是打通盐路,是可以支撑起整个神木东路乃至于陕西地面上的私盐,又岂是区区一个盐洞能满足的。
“你放心,这件事上我自有主意,盐路哪是那么好打通的,左右不过是先吊着他,等咱们日后兵强马壮了再说不迟。”
看着满脸担心的木兰,高进自是笑起来说道,好宽慰木兰,免得木兰又误会他要去弄险,说起来他其实并不喜欢做冒险的事情,先前无论是杀张贵,还是用那些鞑子首级和总兵府做交易,都是不得已而为之,如果可以的话,他自然是愿意把河口堡经营起来,直到麾下有个千把家丁才会有些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