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莱多宗教裁判所的教士们一起在心里大喊了一声不好!
他们与卡洛斯二世的“狩猎”活动也不是没人发现过,按理说修道院里教士与修士应当自己做事,但既然裁判所的教士们一直自诩为“上帝的法官”,当然不会屈尊去一些卑贱的工作,所以在圣多明各修道院里,有不少被雇佣来的仆从与工人。他们一向行事小心,但总有疏忽大意的时候,不过那些鬼鬼祟祟的老鼠或是纯粹的倒霉鬼,不是被他们捉住了,就是被那些不愿意被卷入此时的达官贵胄送了回来。
退一万步来说,他们作为宗教裁判所,审讯一两个可能为魔鬼做事,甚至被魔鬼附身的人有什么问题吗?西班牙可不是法国,从双王时期兴盛并且日臻完美的拷掠之术一直传承至今,每逢庆典,广场上也总有有熊熊燃烧的火把,教堂与城墙上的站笼也总是满满当当,从不出缺。
问题是,今天的事儿,明显是有计划,有组织的——冲击修道院的雇佣兵,直往地下陵墓去的改信者,还有明明处理了,却突然重又出现在这里的“证据”。裁判所的教士们不由得咬紧了牙齿,不顾一切地向“地下宫殿”的入口撤去——他们的想法很简单,为了避免发生意外,审讯处只有一个出入口,只要封住这里,然后焚烧,再用融化的铅水封住大门,他们就能争取时间来等待援军到来。
米莱狄当然不可能想不到这个问题——她带来了所有为她与路易十四效力的巫师,反正今天过后,托莱多必然陷入一场大乱,事态平息后,掌权者也一定会细细地篦梳整座城市,再把人留在这里,难道还怕托莱多的站笼不够满吗?
既然如此,裁判所的教士们毫无疑问地处在了劣势——一来是人数上的压制,再狼狈为奸,黑巫师也不可能会缉捕了他们数百年的裁判所教士和睦相处,他们当然是要跟着国王回王宫的;二来,也有一百多年了,随着西班牙的黑巫师多半被驱赶到荷兰与佛兰德尔等地,托莱多的修士与教士也开始懈怠了,可能还不如以拉略当初收买的几个修士来得虔诚、强大。
不过想想也不奇怪,如果不是已经虚弱与怯懦到随时可能被西班牙王室与托莱多大主教放弃的地步了,他们怎么会想出用这种残酷而无耻的手段来向卡洛斯二世献媚的?
吃人的老虎固然要被打死,但第一个向他投掷人肉,让它知道人肉如何美味的罪人更应该被处以极刑。米莱狄披着黑色的斗篷,漂浮在空中,借着火光掠过一张张惊慌失措的面孔,他们应该料到今天的事儿不会那么容易过去——有人在背后指使与推动,就不会轻易偃旗息鼓。
女巫举起手,一蓬耀眼的金红色火焰从她手中迸发!
修道院外的犹大人,以及他们收买的数百个流民都看到了,他们没有一点迟疑地冲了出去,一边奔跑,一边喊着:“杀人啦,杀人啦,魔鬼杀人啦!”
别以为大主教和帕蒂尼奥,公爵与王太后会在诸圣瞻礼前安安稳稳地睡觉,托莱多的民众也会如此,恰恰相反,诸圣瞻礼前的一个夜晚,才是他们最为忙碌的时候。
诸圣瞻礼与基督徒的大部分节日那样,糅合了别他宗教的类似节日,十一月一日原本是古罗马植物女神波莫纳的节日,人们在这天烤坚果与苹果来为她庆祝,十月三十一日则是古凯尔特人用来祭祀亡魂与感谢秋日的节日,这一天凯尔特人的死神萨曼会将故去的人全都召回人间,为了避免恶灵滋扰,人们要装扮成鬼怪的模样,同时摆放食物来平息他们的怨恨。
等到了十一月二日,基督徒们还要相互赠送用葡萄干制作成的面包,这种面包被称之为灵魂之饼,可以保证吃了它的人上天堂——是不是能上天堂再说,反正家里的主妇总是要忙碌上一阵子的。
还有大游行,大弥撒时全家都要穿的衣服(就算不是新的也要浆洗干净),准备奉献给修道院与教堂的钱或东西,至少足够一两天吃的食物——因为接下来大概没时间做饭,藏好家里值钱的东西(因为有人专门会乘着大家都去做弥撒,游行的时候来偷东西),觉得有需要的人还要准备一点小钱和器皿,好到火刑架下的余烬里搜集一点骨灰做药……总之,对平民来说,诸圣瞻礼前的一晚他们总是彻夜不眠。
现在也不是太晚,不过十一二点的时候,修道院门前发生战斗的时候,已经有不少人在高处和远处张望了,一听到说杀了人,更是跑来了不少手持锤子、刀斧或是连枷的人,他们没跑几步就遇上了被米莱狄收买的流民,要说他们也不会轻易听信外人的话,但这时候,贝拉的爱人出现了。
他流着泪,拍打着胸膛,顿着脚,撕心裂肺地哭喊着,这里认得他的人不在少数——毕竟他为了心爱的姑娘变卖了许多家产,人们对这个忠贞的年轻人,印象深刻,也很有好感,一听说他在一个教士身上发现了贝拉从不离身的圣物匣,就马上一起和他赶了过去。
他们赶过去的时候,雇佣兵们已经控制了大门,数十具尸体已经被搬了出来——米莱狄在选择留下那几具的时候,已经做足了准备,这些都是容貌保持的尽可能完整,或是有着鲜明特征的。一开始也只有一两个人被认了出来,后来听说这件事情的人多了,那些无缘无故就失去了亲友的人立刻都跑了过来……
很难说,这些人是想要得到一个“是”的答案,还是得到一个“否”的答案。
米莱狄只知道不断地有人发出尖锐的咆哮以及仿佛从心里,而不是喉咙里发出的恸哭。
她看过那些尸体。它们都那样青春,那样美貌,如果没有遇到这些恶鬼,他们应当有无比美好的未来——就算没有,任何一种未来都要比在六尺之下与蛆虫一起腐烂来得好。
圣多明各修道院的教士才开始做这件事情的时候,是很小心的,但时间久了,他们也就粗心大意了起来——那些年轻人对他们熟悉的教士与修士毫无防备心,他们还能没下一大笔雇佣盗贼的钱以及美其名曰减少多余的口舌。他们从未想到会被发现……而且毫无防备,没有一旦遮掩与推脱的余地。
在最初的悲恸与不敢置信之后,前来认领亲人的人当然要询问是谁,在什么地方发现了他们,毕竟这些孩子身上留下了这样鲜明的拷问与折磨的痕迹,后来他们也不用问了,因为整座圣多明各修道院都已经充斥着愤怒的人群,他们到处翻找,除了米莱狄留下的“证据”之外,还真的找出了不少零星的证物,一个十字架,一条腰带,一对戒指……种种不起眼的小玩意儿,也许是无意间丢在什么地方,又或是被恶徒留下来回味把玩的。
此时的人们早已失去了理智,就连一些亲友失踪了好几十年的人,也将他们当做了罪魁祸首——这时候想要用宗教裁判所的积威来威吓与压迫民众已经不可能了,修道院的士兵与仆从已经被人们的怒火席卷与撕裂,裁判所的修士与教士们被迫退到钟楼上,往下一看就是一片明亮的火海——这里可能有几千个举着火把的人。
“渡鸦回来了没有?”一个教士颤抖着问道。
“就算没有渡鸦,国王陛下他们也应该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了,我们只要再稍微等一会儿……”
“他们已经在造云梯了。”
“国王的援军一到,这些乌合之众就会全部跑光……”
“他们还把刑具都搬出来了。”这句话一出口,这些曾经不可一世,自以为能够如同神明一般操控他人命运的人都发起抖来——他们怎么可以,他们怎么能……不不不,他们绝对不敢……
“闭嘴!不然我就把你丢下去,想必下面的这群贱民一定会很高兴得到这么一份礼物的!”
被斥责的教士一脸忧虑地闭上了嘴,而斥责他的教士则强行按捺下心中的恐慌——那些外来的巫师明明可以把他们抓住,甚至杀死,却在最后一刻放过了他们,这些人是什么人,从什么地方来,他们要干什么!?
王后安东尼娅跪在圣约瑟的圣像前,虽然她应当侍奉西班牙的主保圣人圣特雷萨修女,但她今天要做一件可能有害于西班牙的事情,也许圣特雷萨并不能保佑她。
“王后陛下,国王陛下请您到他的套间去。”门外侍女说道,话语中满是迟疑与担忧。
“告诉他们,我马上就去。”安东尼娅说。她看向圣约瑟,大卫的后裔,童贞圣母玛利亚的净配、耶稣养父、天主圣子之鞠养——虽然罗马教会因为诸多原因,始终未能与他封圣,但在奥地利,有很多人将其奉为自己的主保圣人,他是妇女与儿女的看护者与守卫,也是临终者最后的安慰。
小王后闭上了眼睛,若有万一,这就是她最后一次祈祷,就将它视作为自己做的临终圣事吧。
她站起来,离开自己的套间,向不足百尺的国王套间走去的时候,心中一直回忆着那位“名姝”再一次出现在她面前的场景。
那晚在垂下的床帏里突然多了一个人,如果不是安东尼娅已经习惯了受到惊吓,也许会立即昏厥过去。一只手按在了她的嘴唇上,玫瑰的香气就像是一枚无形的甜蜜糖果,从她的鼻子直入胸腔,它在安东尼娅的面孔上停留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散去。
“请原谅我这样鲁莽的求见,”米莱狄说:“但王后陛下,您身边太多耳朵和眼睛了。”
小王后借着从缝隙间投入的细细光线看了她一会:“是您……您不是一个寻常的伎女或是雇佣兵吧。”
“是的,我不是。”
安东尼娅微微顿了顿,“或许我还应该说……您既不是西班牙人,也不是一个奥地利人,或是英国人……”
米莱狄改变了一下姿势,安东尼娅这才注意到她压住了自己裹在身上的床单,让自己一时间无法迅速地脱离柔韧的桎梏。
“你怎么敢!?”安东尼娅低声喝问:“只要我大叫一声……”
“那么您就真的要断了自己的生路了。”米莱狄说:“陛下,我几个小时前才和一些人做了交易,非常划算,用一个早该下地狱的灵魂换一千条无辜的生命,现在,我来问问您,您要和我做交易吗?”
安东尼娅冷漠地笑了笑,她虽然还是一个孩子,但在离开奥地利之前,利奥波德一世与大臣们把能教她的全教了,法兰西的路易十四,安东尼娅的父亲,与哈布斯堡的最大的敌人,“你说的每一个字我都不会信的。”
“为什么这么说,我可从未欺骗过你。”
安东尼娅卡了一下,论无耻与狡辩,她怎么可能胜得了从监牢里爬出来的米莱狄?
“我没有伤害过您,陛下,我只救过您,我对您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实的——我为您,还有您的侍女免除了一场灾祸,但,”米莱狄说:“只要卡洛斯二世还在,您们的危机就永远不会解除。”
“世事多变,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情。”
“说得好,陛下,也许您明天就会被卡洛斯二世失死。”
“他不会……他身边的人也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