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您有什么样的想法,”阿蒙窥视着窗帷缝隙间的光亮:“您都需要时间吧。”
“我们会有时间的。”亨利说。
让亨利有如此信心的不是别的,正是这支俄罗斯大军本身。
任何一个有军事常识的人都应该知道,在一支军队里,不应该也不能出现两个声音,但从阿蒙这里亨利得知这支俄罗斯大军竟然有三个将领,一个罗曼诺夫的旁支,深得阿列克谢一世信任,一个娶了纳雷什金之女的哥萨克人——骑兵团团长,还有一个米洛斯拉夫斯基家族的人——他曾经去荷兰学习过如何制造与使用火炮,因此甚为骄傲,这支军队的火炮全都被他掌握在手里。
这三个人各有各的骄傲各有各的资本,表面上哥萨克人戈洛文与米洛斯拉夫斯基家族的亚历山大对鲍里斯.罗曼诺夫还算尊敬,但私底下他们谁也不服谁,鲍里斯是个肥胖愚钝的人,让另外两个人来说,他就应该像是一个吉祥物那样乖乖地待在帐篷或是房间里,抱着女人吃肉喝酒什么都别管,但对鲍里斯说,一个是如同奴隶一般低贱的哥萨克人——就算他娶了纳雷什金家族的贵女也是一样,米洛斯拉夫斯基家族的亚历山大呢,他们的家族根本就是抓着皇后的腰带爬上来的——这里他忽略了罗曼诺夫原本也只是伊凡雷帝皇后的姓氏,两人对他的轻蔑他一清二楚,只暂时还没找到发作的机会。
与还在病榻上的阿列克谢一世不同,他们并不认为卡尔萨瓦会是什么了不得的阻碍,是,对战争的双方而言,军备、局势、地点以及人心都是需要仔细权衡的东西,但卡尔萨瓦的劣势实在是太明显了。
他们唯一的担忧只有波兰的亨利王太子,他们渴望功勋,而一个王太子,尤其是俄罗斯的宿敌波兰的王太子,实在是太贵重了。
“绝对不能让他们逃掉!”鲍里斯说,一边在地上顿了顿他的手杖,俄罗斯宫廷在衣着上还未有捕捉到巴黎的风尚,但路易十四习惯地持着手杖的行为,倒是被许多人——上至沙皇,下至官员的人予以仿效,而且对阿列克谢一世与鲍里斯这样,病弱或是过于肥胖的人,手杖实在是减轻了不少负累。
帐篷里的将领与军官当然是一片赞同与阿谀,然后那个哥萨克人戈洛文说道:“那么我们为什么还停在这里?”
“我知道,”鲍里斯反复抓握着手杖,他的掌心湿漉漉的,又热乎乎的,“你是想用火炮撬开他们的城墙,然后冲进去,把他从床榻上拖出来,挂在你的马背上——但不,戈洛文,我们不是野蛮人。”
他环顾四周,“我要派出使者到卡尔萨瓦去,要求波兰人与法国人投降。”
这句话暂时没能得到一致赞许,军官们暗暗地交换着眼神,将领们或是装作没听见,或是低头做出思考的模样,被称作野蛮人的戈洛文露出了羞耻的神色,而米洛斯拉夫斯基的亚历山大抱着手臂,乐得看两个敌人的笑话。
“你觉得呢,亚历山大?”鲍里斯可不允许此人置身事外,他盯着亚历山大,要求他给出一个回答。
“……按照传统与礼仪。”亚历山大慢吞吞地说道:“我们确实应该这么做……”
“看,我就知道你会支持我,”鲍里斯一拍手掌(手杖都差点跌落在地上):“如果我们的军队确实已经慑服了这位殿下,那么我们也可以承诺给他足够的礼遇,简单点来说,就是如对待我们的王太子殿下那样对待他,我们将会把他带回莫斯科,在凯旋游行里,他会是最为夺目的战利品。”他心驰神往地想象着:“他可能在克里姆林宫里有个房间,好运气的家伙!”
“也有可能在某座监狱里。”亚历山大冷冷地说道。
波兰与俄罗斯的恩怨一直可以追溯到罗曼诺夫王朝之前,留里克王朝绝嗣后,有过一段混乱而可怕的空白期,这时候波兰国王(虽然不是现在的这位国王,也与他毫无关系)先是连着推举了三个假造的伊凡雷帝的“幺子”季米特里来做沙皇——最后一个竟然还成功了,不过他无限制地倾向于波兰的做法很快让俄罗斯的勋贵们生疑,所以很快就被推翻和处死了。
之后这位波兰国王还想让自己的儿子来做俄罗斯的沙皇,不过因为俄罗斯人的反应过于激烈最终没有成功。
可以说,罗曼诺夫甚至还要感谢这位波兰国王,没有这位国王的推波助澜,胡作非为,俄罗斯的贵族们还不会这样紧迫地需要一个沙皇,他们在请求罗曼诺夫即位的时候,可是答应了不少原本不会答应的条件。
但如米洛斯拉夫斯基这样的大家族,波兰人就是最可恶的敌人,他倒很愿意和波兰的王太子一同游行——如果后者浑身赤露地被浇上沥青,粘上羽毛的话,还有那些波兰人,军官与士兵,就应该被一路钉在十字架上,从卡尔萨瓦到里加。
鲍里斯的想法也很简单,他毫无军事才能,只因为有着与沙皇同样的姓氏才能坐在这里,如果要经过一场战斗才能俘获波兰王太子,谁都知道那不可能是他的功劳,但如果在开战之前波兰人就投降了,那么他却能乘机攫取最大的那份功劳。
但他是罗曼诺夫。
因为皇后已经去世,她与沙皇的两个儿子情况都不能说称心如意,阿列克谢一世仍然没有放弃制造一个更合适的继承人的想法,亚历山大看向戈洛文,如果戈洛文表示反对,他也免得与鲍里斯敌对,可惜的是戈洛文能够以一个哥萨克人的身份走到这里,又与纳雷什金家族联姻,就注定了不会是个鲁莽的蠢货,他一言不发,只向亚历山大露齿一笑。
亚历山大与戈洛文都不愿意招惹鲍里斯,就算他只是一个连表象也没有的空皮囊,鲍里斯的决定自然无人反对,还有不少支持者,毕竟俄罗斯的宫廷与军队还没有脱离旧时代的窠臼,别说像是这种占据了绝对优势的时候,在一百年,不,五十年之前,就算是两军势均力敌,攻城方还是会派遣使者去要求守城方放下城门,俯首投降的。
“让谁去?”亚历山大问道:“若是可以,我愿意充当这位使者。”
“您不行。”鲍里斯才不会让亚历山大出现在波兰王太子面前:“您是这支军队中最重要的人,我亲爱的朋友,就算失去了我,我们依然可以得到胜利,但如果失去了您,我们的前途就像是失去了太阳那样黯淡无光。”他假惺惺地说了一通,而后将视线落在戈洛文身上,哥萨克人立刻摇头,他也许有着这样的才能,但他也很清楚,在这些俄罗斯人的眼中,一个好哥萨克人应该如同牛马一般强壮能干与“安静”。
幸而鲍里斯也没有想要真的派亚历山大或是戈洛文去,他也不敢亲自去到波兰人的阵营里,思忖了一会后,他露出一个微妙的笑容:“阿德里安神父?”
俄罗斯人的军队里,除了鲍里斯、亚历山大与戈洛文之外,还有第四个声音。
宗教的声音。
数百年后的俄罗斯军队里,依然有着黑衣教士的身影,如今的军队更是不可能离得开教士,虽然他们不是罗马教会的教士,而是正教会的教士,但好像什么地方的教士都是一样的,他们如同盘绕在树干上的藤蔓,一边仰仗着王权而生,一边也在与王权争夺权力。
但在教权与王权上,俄罗斯与英国有着不少相似的地方,那就是正教会的大主教一向就是由沙皇指定的,一般都是他们的心腹,像是伊凡四世时期的大主教就是如此,所以想让沙皇因为信仰对大主教退让,几乎不可能,甚至于,如果大主教有想让教权超越王权的意思,他还要面临杀身之祸——这件事情也是伊凡四世干的。
罗曼诺夫王朝还有一个特殊的地方,就是他们的第一个沙皇,他的父亲正是被迫成为教士,后来因为面对波兰人的囚禁、拷问与威胁巍然不动,而受到俄罗斯人尊崇与爱戴的菲拉列特长老,他虽然身为宗教首领,但他的心毫无疑问地属于自己的儿子,在教权与王权之间,他自然倾向于后者,也让俄罗斯的教会进一步受到了遏制。
这样的教会必然无法干涉沙皇的决定,当阿列克谢一世决定启用俄罗斯境内的非人力量时,他遭到的反对反而要比欧罗巴的其他君主来得少。
在这支军队里,就充满了巫师、萨满与他们豢养的精怪。
这一万多人能够这样无声无息地迫近到距离卡尔萨瓦这样近的地方,也是因为巫师们驱使着他们的“奴隶”——一种叫做森林之妖列许的怪物造成的。
列许这种怪物一直住在荒无人烟的密林与沼泽里,如果有人经过他们身边,他们就抓住他,脱下旅人的衣服,刺伤他们的眼睛,吞噬他们的血肉,为了逃避人类的追猎与麻痹猎物,他们会用灌木将自己伪装成树根与干枯的树枝,也能用它们来假造看似可以行走的路面,又或是遮挡洞穴与通道的入口。
被统帅鲍里斯提起的神父阿德里安此时正在并起三根手指,做出神圣的手势,白色的光他的手指上跳跃着落在一团乱糟糟的灌木丛上,伴随着几声尖锐焦急的唧唧声,两只“列许”从阴影里飞快地窜了出来,随着它们被白光烧灼成粉末,它们造出的灌木假象也消失了,露出了房间的入口。
阿德里安在心里发出一声诅咒,无论是罗马教会还是正教会,没有一个教士会喜欢巫师与精怪,但大势所趋,他们也无可奈何。
房间里残留着“列许”留下的恶心气息,与滑腻腻的黏液,还有一些阿德里安教士不想知道是什么的东西,他站在房外,想着是不是应该先让几个仆从来清理一下,就看到鲍里斯的侍从正迅速地向自己跑来。
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这位教士的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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