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时候已经没人去在乎圣西蒙公爵的呢喃了,令人迷惑的是,之前人们还在欢呼,现在的声音却逐渐低沉了下去——但不是因为失望,他们怎么可能失望!不曾亲身经历的人大概不知道,当一个莫大的盛景毫无预兆地降临在人们面前的时候,敬畏就会取代欢喜,让他们变得诚惶诚恐起来;又或是说,就像是香槟会令人微醺并且兴奋,威士忌与朗姆酒却会令人迅速地沉醉下去那样,过于浓烈的满足也会让一个人变得晕淘淘的,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说些什么。
整整三十艘庞大的铁甲舰船要同时停泊在船坞中不是不可能,但这样无疑会遮挡人们的视野,让他们无法看到海上的境况——从敦刻尔克、加来与南特等诸多港口与造船厂调拨来的舰船当然不可能就只是鸣响几声礼炮就算了——铁甲舰船在给了观看者一个无以伦比的深刻印象后,就向港口两翼移动,让出了宏伟的大舞台。
而后人们就看到,以乳白色的云层,澄净的天空,宝石蓝色的大海作为背景,国王的三百余艘舰船分作三方,在海面上展开了一场模拟的海战,首先是两方作战,而后第三方有意鹬蚌相争渔人得利,最后三者全都相互穿插交缠在一起,烟雾翻卷,炮口喷出赤色的火焰,船上的水手身着不同颜色的外套,相互厮杀呐喊,不断地有人落入水中——就算知道这是一场表演,观看的人也不由得握紧双手。
这场“鏖战”持续了大约一个小时,虽然观众们可能会觉得只过了三分钟或是五分钟,三方的舰船就在指挥官的命令下有序的后退,黑黜黜的铁甲舰船再次上场——这次它的对手可不是同僚,而是靶船。如果有英国人或是荷兰人在这里,看了必然愤怒至极,因为这些靶船就是被法国俘虏和收缴的两国船只。
其中最为显眼的莫过于勒伊特将军曾经与之并肩作战二十年的“七省号”,在英法联军与荷兰的最后一战中,这艘船风帆着火,桅杆折断,艉楼和艏楼都有受损,但有了荷兰的船厂,想要把它重新修缮完全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但路易十四沉吟良久,还是决定略微修补一番后,将其作为靶船使用。有着这样显赫身份的舰船当然不可能在普通训练中被使用,现在却是一个最为恰当与合适的机会。
敦刻尔克人对“七省号”倒是熟悉无比,主要是当初荷兰人在海上驰骋显威的时候“七省号”作为勒伊特将军的旗舰不管是英国人还是法国人看到了都要颤抖,他们在辨认出“七省号”后不免一阵唏嘘,但随即铁甲舰船一下子就把他们拉回到了现在,为首的“王权号”率先开炮轰击,将“七省号”重新矗立起来的桅杆与艏楼彻底击毁,它伤痕累累的风帆也在几分钟后结束了自己多舛的命运在火焰中化作灰黑色的烟雾但给了这艘舰船最后一击的是“奥尔良公爵号”因为之前与英国人的试战中“太阳王号”成功地将英国人的“海上君王号”撞沉因此在这次表演中国王就将这份殊荣让给了自己的弟弟。
奥尔良公爵不免兴奋到面色绯红,在“奥尔良公爵号”彻底地碾过“七省号”的残骸时他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拼命地鼓起掌来——国王不得不轻轻地挡一下免得兴奋过度的奥尔良公爵从露台上跳下去,紧接着,他站了起来,走到露台边缘,向远处挥动帽子。
今天国王特意戴了一顶鲜红色的宽檐帽,就连上面的鸵鸟羽毛也是红彤彤的,没有一点杂色,在露台上摇摆的时候,就算距离如此之远,舰船上的人也能够看到——于是,装载在三十艘铁甲船上的大汽笛同时被拉响了,甚至盖过了之前的隆隆炮声,人们的耳朵嗡嗡作响,这才有人注意到国王正在向他的舰队致意。
先前被惊骇压制住的情绪终于沸腾了,人们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叫喊声,他们叫嚷着法兰西万岁,或是路易十四万岁,太阳王万岁,一边努力地想要涌到露台下——这时候那些贵胄重臣们所拥有的权力终于显现了出来,他们与那些民众不同,纷纷亲自走上来向国王表示祝贺,一时间阿谀之词不绝于耳,就算是教士们赞美天主也未必有他们这样诚心实意,舌灿莲花。
“今晚会有一场盛大的宴会。”路易说,然后他转向民众,因为敦刻尔克城堡正位于三条船坞的中心点,面对大海,与船坞连接的广场也有着码头、临时仓储与运输通道的重要作用,所以十分宽阔,与梵蒂冈的圣彼得广场那样,长度在一千一百尺,宽度五百尺,足以容纳几十万人。当然,为了国王的安全,经过甄选后,这里也只有数万普通民众,但看出去,人头济济,每一张面孔都像是沐浴在阳光中的花朵那样,洋溢着浓郁的喜悦之情,男士们用力地向国王挥舞帽子,女士们甚至有跳起来的,还有人——主要是距离露台最近的那些乡绅、军官,向国王深深地鞠躬。
“欢呼吧,”路易喊道:“我的子民!”
海啸般的欢声顿时席卷过整个广场,如海面上的波浪一般,直没过整个敦刻尔克!
路易的眼睛不由得微微湿润,是因为舰队吗,不全是,最主要的是,正如圣西蒙公爵为之沮丧不已的是,至少在敦刻尔克,这里的人们已经将自己看做法国人,法国的敦刻尔克人,而不是单纯的敦刻尔克人——国王二十年来的潜移默化,敦敦教导终于起了作用。王权为何衰弱,又为何强盛?归根结底,与国王所拥有的领地与势力紧密关联,最初的法兰克,国王只拥有一小块王室领地,顶多只能算是一个大诸侯,领地的大小又限制了人口的数量,人口的数量则直接影响到军队与财政——因此法兰西的国王一直孜孜不倦地以各种方法,包括但不限于联姻、继承和买卖,来拓展自己的领地。
路易十四也是这样做的,但又不仅如此,他是法国的国王,他的子民当然不应是一个伯爵或是一个公爵的子民,他们属于法国,也属于国王,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这条在路易十四这里行不通!
在他说出“朕即国家”的时候,就已经看见了——他终将完全地将整个法国紧紧地握在手里!
邦唐从露台后的房间走了出来,他身后的两个侍从抬着一个三尺见方的箱子,一个三尺见方的箱子要让两个强壮的年轻小伙子来抬,当然是因为里面的东西太沉重了——卢瓦斯侯爵不由得深深地吸了口气,里面全是黄灿灿的金路易!
国王的手深深地插入到金币堆里,抓起了一大把金币,然后举起手,让金光闪亮的小东西在阳光下闪烁出耀眼的光泽,露台下的人们看到了,不由得一顿,而后喊叫得更加响亮了,“看来还是金币比较讨喜。”路易戏谑地与奥尔良公爵说了一句,就挥动手臂,往空中洒出一片璀璨的金雨。
一眼望去,帽子和头发全都被伸长的手臂取代了,国王连接撒了三次金币,注意不去洒在一个地方,免得引起踩踏事件,就把位置让给了自己的弟弟奥尔良公爵,奥尔良公爵虽然很热衷这种活动,事实上,他比自己的兄长更喜欢受人瞩目,但他看着国王正在回到房间里,就匆匆撒了两次,让王后,王太子继续撒币活动……就追了上去。
“哥哥,哥哥,陛下!”他喊道,匆匆忙忙的姿态从他不再穿裙子而改为裤子之后就很少见了,路易停下脚步,转向自己的弟弟:“慢点,”他顿了顿手杖:“有什么事情要这样急切?”
“我可以到奥尔良公爵号上去吗?”奥尔良公爵恳求道,他在南特就曾经登上“王权号”,但“奥尔良公爵号”是最新完成的十艘铁甲舰船之一,比起王权号,它的武备与装甲更臻完美,尤其是工匠们按照国王的要求,将它的桅杆与艏楼、艉楼装饰得美轮美奂——这是“太阳王号”之外的其他舰船都没有的,让人一看就知道国王对弟弟的看重。
更关键的是,国王曾经向弟弟许诺过,只要弟弟愿意对他忠诚,他就不吝启用对方,奥尔良公爵做到了,路易十四也做到了,这就让奥尔良公爵起了野心——他从荷兰回来之后,就没有再去过战场,几年来他已经厌倦了舞会与打扮,正想要嗅嗅硝烟和血的气味——如果这艘舰船属于他,是不是说,今后它就是他的旗舰了?
路易看出了公爵的心思,不由得哭笑不得:“海战陆战可不是一回事啊。”他说。
“我第一次上战场就为您取得了一次巨大的胜利。”奥尔良公爵说,这倒是真的。
“我不会允许任何人浪费他的天赋。”路易说:“是的,公爵号当然属于公爵,”他亲昵地拍了拍弟弟的肩膀:“而且,如果你想要登上奥尔良公爵号,马上就有机会了,”他说:“因为我们要乘船去雷恩。”
所有地方,有欢喜的人,就有悲伤的人。
露台上的王室成员都参与了抛洒金币的活动,奥尔良公爵夫人当然也不例外,大郡主看着母亲苍白的脸色,摇摇欲坠的身体,踌躇了一会,还是走上前去扶住了她的胳膊,“站起来,”她低声说:“站起来,母亲,不能让别人误会你。”
异国公主在任何一个宫廷里都是不受欢迎的角色,因为不久之前的英国人暴动,敦刻尔克的人们对奥尔良公爵夫人的观感更是不怎么样,贵女中的流言蜚语更是比刀剑更伤人,在这个人人欢腾的时刻,一个英国公主,法国公爵夫人如果显露出了什么不一样的态度,那么等着她的必然是人们的指责与攻击——尤其是英国几乎已经摆明了要与法国再度交恶的时候。
正确地说,百年战争带来的疮痍两个国家都未曾愈合,就算是路易十四,他与查理二世的“朋友关系”也仅限于两人,是不公开的秘密,亨利埃塔公主与奥尔良公爵的联姻也只是暂时的媾和,英国不想看到一个强大的法国,法国也不想看到一个统一的英国。
所以在这个时候,奥尔良公爵夫的表现就很重要了。大郡主咬着牙扶起母亲——公爵夫人得重量有一大半都在女儿身上,但大郡主也能感觉得到她在努力支持——她确实十分虚弱,但这时候,就算她下一刻死了,也得让人们看到她是高高兴兴地死了的。
她和大郡主都能感觉到人们的视线都集中在他们身上,这时候王太子小路易迅速地走过来,扶住了公爵夫人的另一边手臂:“再坚持一下,夫人。”他低声说。
这时候王后正手持一把金币,微笑着注视民众,请他们祝福国王,祝福法兰西,为奥尔良公爵夫人争取时间,等奥尔良夫人终于走到她身边,她立刻将手里的金币塞给公爵夫人,奥尔良公爵夫人勉强将手臂伸出露台的围栏,金币翻滚落下,她却看向了更远处。
不是舰船,是多佛。
英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