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元侃被任命为开封府尹后的一段时日里,身旁走马灯似地晃动着各色人等。坊间声音褒贬不一,纷纭之词不绝盈耳。
寇隼以太傅之职担元侃之师,以官家之近臣为立储献策。不论公私,皆免不了相交之密。这在外人眼中,已然被归在了三太子一脉。
于此,寇隼不置可否,也就干脆不辩驳了。
既然二人同坐了一船,那么眼下元侃面临的困局,也就是他寇隼所临之困。饶是多么棘手,也在他预料之中。
顺天酒楼的十几余条人命,面儿上看,许是简单粗暴的坊间纠纷,可只需停下稍稍思量一番,就不难得出其人命背后的更深用意。
或许,这不过就是皇权夺位中泛起的氤氲涟漪。
今儿寇隼替元侃出的这个主意,虽不是甚万全良计,但从应付了官家的十天大限来讲,却是个速战速决的好法子。
若看的更长远些,乃是站在了未来皇位更迭高度上的全盘之虑。
争储这场风波,可谓是平静时一汪水池,起风时瞬变一道深渊,只稍有不慎就会跌落得粉身碎骨。
寇隼深谙此时的每一个选择,都决定并影响着他与元侃二人后面要走的路。
段掌柜虽在汴梁京都经营酒楼十余载,但说到底,在元侃眼中、在官家眼中,他终是一介草民。
天底下最好欺负的就是平民百姓。如若手中无线、身后无权的百姓摊上事儿,这富贵贫贱就决定他的性命长短。
对于顺天酒楼的段掌柜与对待深宫院墙里的暗手,终究不会一样。倘若此刻不‘以诬’作手段,躲在暗处的这些人是根本无法铲除的。
这是一种尖锐的诛杀利器,对位高权重的君王强臣有用,对手无寸铁的平头百姓,其效更甚。
寇隼吩咐郑八数次来回辗转于酒库、殓房,撒进的粉末、插进的麦秆,全是为仵作验尸抢下了先机。
只不过,他遗漏了一个人,一个自己没想到,敌手却早有准备的关键之人。
夜幕下,薄云散然间升起的凉月,似是正静静凝视着苍茫的人间。
悲欢离合它看得多了,许多事情,也许早已经分不出真正的是非对错。
翌日开封府衙堂
高堂之上,公案之前,抬手起落间‘啪’的一声脆响,元侃冷若冰霜的面容震住了衙堂内的所有人。
“段掌柜,仵作已验明七日前贵酒楼二楼及昨日午间大堂内,十几余死尸的确切死因。”
今日已是顺天酒楼案发后的第九日,离官家给出的十日之限还剩一日。
元侃开门见山道出了命案的审查进程,话语间一改昨日体恤温和的官民无间,换作了一副义正严辞的府尹作派。
稍一停顿后,元侃继续对着堂下段掌柜似惊又喜的眼眸道:”丧于顺天酒楼内的十几余人命,经仵作验证,皆为饮用了同一种含有特殊香料的秘酿后,毒发身亡。
其死状如一,案发地点如一,顺天酒楼段掌柜乃京都独一无二的香料调酒师,且昨日在公堂之上对自家酒库最深处的密封酒缸及新制秘酿一事供认不讳。
此案人证物证俱全,祸手就是顺天酒楼的段掌柜。”
听到府尹老爷如是断案,堂下的段掌柜一脸惊恐,吓得蜷缩起身体扑通一声直直跪地:“大人,冤枉啊!段某没有害人,真的没有害人啊!一定是什么地方弄错了,请大人明察呀!”
“段掌柜还有什么话要说?”元侃正了正身子,贴近公案欺身道。
“回府尹,酒库最里头的朱漆酒缸内所盛之酒乃段某所造不假,可段某每酿造一味新酒都将其秘制配方记录在薄。
经营酒楼至今,段某已配制果酒、药酒几十余种类,均有美容养颜、强身健体之功效,售卖多年口碑甚佳,赞誉有度。”
段掌柜一边说,一边抖瑟着从衣袖中抽出一卷书册。元侃抬起下巴瞥了眼公案近处,郑八识得眼色趋至段掌柜身前。
接过郑八递上的卷册时,元侃看见的是镶嵌在面前之人的眼眶中,两颗如繁星一般明亮的眸子。
就这一抬首间,段掌柜的配方被传至后堂仵作手中。
“七日前,贵酒楼二楼曾有数名西夏蛮子出现过,不晓得段掌柜可知道此事?”
趁着仵作核实酿酒配方的空当,元侃又将话题引了回来,似乎还想探出些什么。
“回府尹,段某不知。”段掌柜面容真诚,看着不像作假。
少顷,一名衙役从后堂轻步而上。躬身贴至元侃左耳笼起手掌轻语一句后,又迅速退下。
静谧无声的衙堂内,一众人看到眼前此景,皆睁圆了双眼盯向堂上府尹,等着下文。
孰知,元侃不急不徐,只轻咧了咧嘴,对着段掌柜一人幽幽说道:“素闻西夏蛮子惯用…盅!毒!段掌柜年轻时游历西域多年,对这几字,应当熟悉?!”
本以为呈上了酿酒秘方,就一定能为自己开脱嫌疑的段掌柜,此间忽闻府尹的欲加之辞,心底陡然凉下半截。
本想再辩驳些什么,却不料从堂上甩下一样东西。段掌柜巴拉着捡起,正是方才自己呈上的配方薄册。
低首间无意掠过‘烈焰’这页——‘新酿赤艳性烈,以阿瓦提红葡萄为主,配‘鹿茸、枸杞、藏红花、肉苁蓉、玫瑰花、锁阳、丁香、郁金……为辅,入喉略涩,收口微甜……’
就这不经意地一瞥,瞬间让段掌柜吓出了冷汗,丧丧摊坐在地。
心中暗叹,丁香、郁金同用相克,这显然是新加上的花材,形成相克成毒之象,这是铁了心欲置他死地!
这般思忖着,抬眼恰巧迎上高堂公案前的开封府尹,一张深不见底又满是笃定的温和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