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堂中央正襟危坐的中年男人,身躯凛凛,语话轩昂,已在川黔地界盘踞了好些年头。
此白衣窄衫的中年男人名曰也瑟,非是当地苗家土著,初时装扮有别于夷汉,自有一番特色。
后因落脚王村生活多年,身心俱已入乡随俗。
也瑟虽辗转落为江湖草寇,却不若一般匪盗朗朗乾坤,烧杀抢掠。而是终日卷不离手、经不离口,周身上下逸散着浓烈的书卷气息。
乍一看去,倒颇像一名文墨书生。
倘若不是那副略显狠戾的眉眼中隐隐透出的凶煞,怕是任谁都猜想不到,也瑟干的是那打劫越货的勾当,全会被他那张斯文白净的面皮诓骗了去。
故而,在外人眼中的也瑟身段软,自家兄弟才知其手段硬。
草寇多有‘没有名号不发家’之信。
约莫十数年前,也瑟历经故土变故,愤然流走他乡。
凭借一身空绝武艺,一腔热血胆识,攻克异乡旁俗,占山为王,自创了‘三绝谷’,乃成此谷之主。
三绝谷这地方根盘地角,巅连天心。左壁为掩,右壁为映。
崎峻似峭,悬空似险。毒瘴丛生,洞穴连绵。土地贫脊,难以耕织。
平日鲜少能有外人进得谷来,也正应此取作了‘绝尘’、‘绝迹’、‘绝境’的三绝之妙。
饶是地势复杂,阻隔了三绝谷内外的流通捷径,却依然未能阻止寄身于心边境交界的游民分子,及来去无定的不逞之徒,进谷投奔。
也瑟立下‘三绝谷’谷规——
愿入谷者,认人为师并经师举荐,方可入谷。入谷么者,须谷内十人为保。
行差泄密者,杀无赦。
退缩纵放者,杀无赦。
入谷为么者,另可自当谋生,但医卜星相皆不可为,尤不可为官。
入谷又为官者,杀无赦。
凡进谷者,八方共域、异姓一家。相貌语言、南北无差。无问亲疏,不问出处。
行差途中如遇邮差货郎、走村行医、算命摇卦、鳏寡孤独、大车棺材等,皆止不可行。
行差所得九成开拆,二成归谷、一眼线、四公摊,一奖赏出力者,一抚恤历年伤亡弟兄眷属。
不到两年光景,三绝谷独树一帜的谷规流传方圆几百里,土家苗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山上山下,关内关外,名声大躁。
坊间盛传三绝谷的总杆首少言寡语,莫测高深。不单武艺高强,勇猛善战,更善打卦起课,好定凶吉。
普通崽子只一听闻也瑟响当当的名头,便起敬畏之份,轻易不敢挑衅,恐惹祸事。
故而,王村以东的这片山脉,很快就被也瑟全部揽尽了三绝谷的辖制。
老话常说,‘饱暖思,饥寒起盗心。’
这世间,恐怕没有人生来愿意当山匪。落草为寇,大约总是有其被逼无奈的苦衷。
过往的些许年中,天下承平,即无战争也无匪寇之时,当地苗人土著宁可窝在村中当地痞流氓,躲进深山做有枪草头,也不愿去做那隶属朝廷的士卒官兵。
因此,三绝谷成了庙堂失意流落的有义之士重遇公明、心存远志的绿林好汉慕名而往的心中圣地,此烟瘴丛生的三绝谷也渐渐有了人烟生息。
龙小青沿溪行完崖径,转入一个山环,走到两道峭壁夹峙的一处山谷凹底。
眼及所处,几乎全是凌空的羊肠小道,此路上而是山,下而是江。
山谷里面,陂陀起伏,深林密菁,山势尤恶,全凭日光分辨去路。
登高四望,出的是云,纳的是雾。风生谷口,月坠山腰。
一如沉睡在静谧幽深的天界仙子,云气缭绕间,脚下白云悠悠,不见一丝人烟。
斜日余照将深谷入口晕出一片昏暗赤氛,又增了几分神秘之色。
眼看着天色渐暗,天光隐退,三面绝壁倒下的阴影被无穷拉长放大,仿如凶兽张大的血盆巨口,欲将整条山谷吞噬腹中。
白日不见踪影的山雾此时正缓缓聚拢,混合起谷中起炉开灶的炊烟氤氲袅袅,腾至半空。
路行至此,已成绝境。
沿着山梁上下观望,顶天落崖边,竟有两尺厚一人半高的寨门石墙赫立眼前。
石墙就地取材,紧依峭壁,逐一堆砌,一层石块,一层三合泥,坚不可摧。
寨门两旁,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戒备森严。
居高俯瞰,一汪清澈的山泉在岩穴最里处,不溢不落,装得满满当当,旁边依稀可见乌黑的灶膛。
这一刻,眼前的三绝谷,就像行走于无际沙漠中出现的幻影,千年难遇的海市蜃楼拔地惊起。
三绝谷立谷多年,规模浩大。除却总分杆首建制分工,四梁八柱职司名目之外,马号牢狱一应俱全,器械营具一如军制。
三绝谷的牢狱不大,鲜少用来关押犯人。
这地下牢房约莫不足十丈宽,墙壁都是用一块块粗糙的条石砌成,地下也是稍大些的条石铺就,门窗柱子都是手臂腕口粗细的树桩。
逼仄低矮的空间里,昏暗烛火无力跳动着,巴掌大的天窗连接着外面沉沉黑色,嵌在一小方星空悬在头顶。
牢房四壁光线幽暗,窄小的空间里简宜放置了木床桌几,鼻腔里依旧充盈着熟悉的腐臭酸气。
角落里,当地独有的火塘小盆早就熄灭,室内夹杂着一股霉烂潮湿的阴冷气味。
叶念安撑开沉重的眼皮,挑了挑眉,惊觉自己莫名又陷囹圄。
正一寸一寸细细打量着眼前的陌生环境,脑中慢慢掠过去到吊脚楼后发生的一应细事,却着实不明这前后频频究其有何关联。
‘嘶~’叶念安揉了揉想得生疼的脑仁。
‘呼呼呼’
正此思忖间,脑壳上方忽然传来一阵鼾声,天崩地裂,震耳欲聋。
叶念安甩甩头晃起身子,复又吃力地换做一面,翻转过来缓缓蹲下。
定睛望去,才见左侧一米开外横卧了一堵肉墙,正背对着他饶有节奏的上下起伏,呼出热气不偏不倚吹在叶念安光滑的脑门上。
越过宽厚肉墙,左近又是一具卧地酣睡的身躯,只是脑袋被肉墙挡住了大半看不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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