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
在雷茂霆面前,陈友文自觉矮了一截。对雷茂霆今儿进谷也着实不解。
虽说官匪联结也属常事,但雷府公子被也瑟拿捏着关在三绝谷地牢,雷茂霆没有理由不知道。
莫不是……莫不是,堂堂的夔州路总督也与他个武龙小知县一样,前来讨饶求和?
陈友文墨眉紧锁,举着腮帮子压低了半边头颅,暗暗思忖着。
然而,无论雷茂霆此来为何,眼下都容不得他深研细究了。
此际,他要趁在雷茂霆还没认出他,满腹精力正在叶念安身上没设防的当口,悄然潜走,偷偷离去,才为妥当。
孰料,身才稍稍偏转了一点儿,离地踮起的左脚跟已被一物死死抵住,硬邦邦的横杵在那儿。
任凭陈友文施力回顶了好几下,那硬物依是没有撤离松开的意思。
如此顶了数回,陈友文终于按捺不住气急脾性,颔首往桌脚一觑,抵住脚后跟的,竟是谁人一截胫骨。
沿着这截小腿胫骨一寸一寸往上移,眼波已呈平视。
映入眼帘的,居然是左近雷柔满含了挑衅及些微张扬的眼眸。
四目一碰间,闪出雷柔翻起的一道眼白,陈友文瞬间感觉腿部一松,抵住左脚跟的硬物已然撒开。
如此,原本半倚半靠的左脚掌突然失去重心向外一倒。
陷入懵怔还未及反应的陈友文,又被雷柔那只失重铅球一般的右脚掌凌空踩下。
对准陈友文微微隆起的脚背‘噗叽’一下,狠狠坠砸了下来。
‘唔——唔——’
这串动作无声迅疾,二人全在圆桌底下一隅暗暗角力完成。
雷柔脚掌覆上当口,陈友文只觉耳边才有嗡嗡声响,下身已着重力,吃痛的只喊在喉咙眼,如何都叫唤不出来。
这一刻,双足是火辣辣的挠心之痛,头顶是连带而出的发麻凉意。
陈友文做梦都想不到,文弱如雷柔的书生,会使出这样一招阴险招数,只气的瞬间麻痛激涌,袭遍全身,委屈地闷不则声。
雷柔从头彻尾观了个全程,强憋着笑意。
面儿上纹丝不动,脚下却犹不解恨地捉弄着。
桌底下,右脚踩在陈友文的脚背上左旋右转不停地蹂撵。
桌案上,冷眼观看着陈友文痛麻交错,欲喊不能喊的几近扭曲的神情。
遭此凌辱,又不好发作,惹得陈友文一肚子怨气重又蹿起。
不知何来的勇气,使尽了平生力气翘起空出的右脚,就向雷柔按在脚背上的胫骨踢去。
不想是自己动作慢,还是雷柔懂那先知,胫骨脚裸倒不曾踢着,力道却是用太猛了,把自己一只黑靴挣脱了下来。
往斜兜空处跃出几尺来高,直接从头顶抛起条弧线再往高处垂下,掉落在了圆席正中央,与盛有竹叶清酒的瓷白酒壶并排直立。
圆席中央本还热腾腾的摆着几道点心吃食,诸人也正举起筷箸夹着往嘴里送,忽见席口有一个乌黑玩竟儿溜溜地从天而降。
‘叭嗒——’一记闷响,‘乒乓——’一声脆音,已将几盘碟子砸了个稀烂。
陈友文不想会闹出这番动静,着实吓了一惊,赤着脚‘嚯’地就慌立起来。
又心急着欲将鞋靴取回,衣袖不慎把汤碗招翻,泼了一桌,又惹来满座惊异。
这下好了,陈友文方才微赤的脸孔此刻已如案上烛苗,亮一阵,阴一阵,又羞又恼,直想地上能立马裂开条缝来钻进去。
“哦,总杆首莫要见怪。
陈知县因是许久不曾沾酒,方才独饮过于猛了,不知竹叶青入口时绵,后劲较大。
这会儿兴许不胜酒力,有些醺醉罢了。”
雷柔俯身一揖,嘴中已为陈友文作词开脱。
“陈知县?”
雷茂霆正低头半呡酒汤,闻言忽而倏停。一双眼睛佯作未知,惊讶着寻望过来。
“哪个陈知县?武龙县的陈老弟么?”
说将着,雷柔把头一撇,几步就跨了出来。
见到这番动作,把个陈友文气得眼睁得奇圆,扑哧扑哧,只敢暗怒不敢明言,心里真是说不出的苦。
雷茂霆欺近陈友文身畔,弯腰伏案,伸直手臂,取下黑靴,递到陈友文面前体恤道。
“啊呀!当真是你!许久未见,怎地今儿会在此地遇见你哇?
好些日子没与陈老弟吃酒,怎地酒量不济退化到如斯地步!”
说话时,雷茂霆拍了拍陈友文肩头,将其轻轻按回椅凳。
自己则蹲伏身去举起陈友文还光着的右脚,将黑靴重新套上,一边套一边念叨。
“这鞋不跟脚呢,改日我让人捎两双轻便的送你府上。
唯脚Y子穿舒服了,陈知县才好攀梁上檐,行步如飞,再干一番大事业嘛!”
其时,除却陈友文,堂中余人包括雷柔,见到雷茂霆这个囧事身份的荒唐行径,俱是不思其解。
更惶论陈友文此时,早吓得心胆俱碎,失了血色。
好不容易稳下心神,算从煞白面孔勉强挤出一丝僵笑。
除了似有似无的点头摇头,断断续续从口中发出的‘嗯~‘啊~’等词,也不知何话复他才算妥当。
经了这几番事后,陈友文显然意粉顿减,将背悻悻靠进椅凳后,暗自沉思了半晌。
不刻,如回元神一般,将面前的竹叶青吃了一杯又一杯。
不一会儿,双颊就泛起两坨红晕。
好似自觉有了些胆气,便借着微醺酒势应声道,“回雷总都督的知,愚弟一片本心,特意进谷道信,寻总把头商议……”
好端端说到此处,陈友文脸涨得通红,舌头打结捋了好几回,才重又伸直了续下。
“商议雷公子被人掳掠一事。我等只愿其无事……”
“哈哈哈哈!陈知县……陈知县莫不是真的酒吃多了么?
掳人这种伎俩要么是求财,要么是要挟。这几日我未有索银之信,更何况……”
雷茂霆背手踱至陈友文与雷柔二人身后,微微一笑,意味深长道,“犬子不正好端端地在陈知县身侧站着么?”
听到这里,陈友文立时血气倒涌,如遭雷劈。
颓然瘫在椅中,将整宗事件前前后后,始末缘由凑拢到一块细细一想,顿时双目黯然,拂如临死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