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两折,前厅在望。
耳畔水流聒噪渐近渐晰,几人抬首见山道左近现出一座平地脚楼,正前横亘一道溪流,巧接住上源头的白练,顺着山坡崎岖蜿蜒而下,归向坡底溪涧之中。
周遭虽未见繁花灌木,奇草怪石,但被插天云雾遮没环绕,半隐半现中凸显出另一番意境。
见前寨正堂搭建在这等幽僻静谧处,呼楞铁心下复又暗叹此三绝谷主人胸怀的淡泊致远之境。
才踏进厅堂门阶,一阵古朴琴音悠悠侵占耳道。如一瓣落花翩然垂下,颤颤坠入足底的清澈溪涧,化作一朵无根浮萍,在层层流涡中不停打旋。
此时,屋内弦音一扣,琴律中立时漫出无穷寂寞,袭卷、扼紧了门阶内正竖耳前来几人的呼吸。
前厅深广,颔首抚琴之人沉浸其中,闭眸听曲之人也已陶醉,俱未察觉这串鱼贯潜入的客人。
就在这时,门檐下忽然晃出一道与琴颇不和谐的低沉鼓音。一双桂圆眼正睁的奇大,有些兴奋地支在竹篓边缘,搜寻并念叨着。
“爹爹爹爹爹”
双儿稚嫩清脆的叫唤,从门檐下方用力穿过,笃定地停在厅堂最里处,令那纤纤指腹下的琴弦斗然凹下一截。
弦音倏止的一刹那,听曲之人亦惊栗地猛张开眼来。
“双儿!”
叶念安抬头,起初略带疑虑的眸子,在见到数米之外也正认真望来的黑瞳时,旋即飞身奔去。
“双儿!双儿!好闺女哇,爹爹来了,爹爹来了,爹爹的好闺女哟?!”
“呜呜呜哇哇”
小不点见叶念安身近,扑进怀里的一瞬间,憋住的水气一下全涌了出来。
眼泪鼻涕混作一团,尽数蹭在叶念安的衣襟上,湿了胸口大片。
众人被吸引的目光,将方才徘徊在厅堂上空的隐隐落寞隔开了万重。
转眼间,偌大厅堂复又安静下来,陷进一片沉默。
也瑟自睁眼后,眼珠一直都盯在叶念安及娃娃身上,未曾移开过半分。
他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除了眸底盈满的惊疑,还剩下十二万分的不可思议。
如斯动情场面,着实不忍搅扰。
也瑟虽也知意,无奈脚下偏就不听使唤,非要向叶念安身处走去。
双唇微动欲要细问时,方觉甚难启口,又不知从何问起。话哽在喉,欲语又休。
“这娃娃……是……是师弟的……”
周遭几人心中知晓,叶念安此际正自悲戚,许是沉郁并未将话听进,气氛一瞬陡变的有些尴尬。
呼楞铁见也瑟神情关切,又旋身再看了眼叶念安父女,向前半步就要代为应话。
“谷主所言甚是。叶先生娘子生产时,恰遇先生牢狱缠身,关押火山军县衙。
初始人陷囹圄,后又发配青州。这娃娃还是数月前才接来,跟着我等糙汉子行了一路。”
呼楞铁说罢,眼波一应跟到了双儿脸上。看得出来,这大汉是真的心疼娃娃。
“师弟不过弱冠,竟也历经世事,饱尝艰辛。难为你啊!”也瑟低低颔首的同时,不由感慨长叹道。
且不足一个呼吸的瞬间,似又突然想起了什么,正颜问道,“那娃娃娘亲呢?如今师弟苦尽甘来,又与我手足相认,当为一家团聚共享福贵才是!”
“先生娘子在数月前……”
呼楞铁拱臂半揖,正欲上前解释,左臂忽而搭上一只手掌,直将话头扼住。
叶念安不知何时已醒转过来,掌心分量从掌心满满传至呼楞铁的右臂,正是暗示其勿再继续。而自己面儿上却观不出半点动念,依然温雅如初。
“陈年旧事休得再提,今儿师兄设下酒宴,莫要坏了大家兴致。”
叶念安微微一笑,说话间平直悠悠,清朗端正,却不容人再生驳言。
话意挑明,诸人皆懂。
犹是也瑟,心谙叶念安摁下话头不愿提说,也就不想勉强。只得先行作罢,登时堆满笑容,巧转过话头。
“哎呀,你看我这记性。师弟如若不提,为兄还真忘了个干净。来来来,上座,诸位紧着上座。”也瑟张臂招呼,满是亲和。
“一大早出谷,王村一来一回这段脚程,正好帮着消化消化。
这里苗寨土著,深山野林的,比不上汴京酒香茶甜,处处透着精致。
山里头多的只有飞禽走兽,野菌仙果。诸位将就着尝尝,欢喜就多吃几口。
来来来~我先敬各位一杯!”
也瑟缓缓流出的每字每句,不柔不刚,不抑不扬,萦在诸人耳畔并不像是客套。
只是其横睨过来的眼眸却如寒潭一般,幽森地见不着底。
围桌齐坐,恰为一圈。几案上海错山珍,堆砌如山。
面前玉盏,堂内光烛,自成一派欢愉。
平日路遥奔波,鲜少能见这等佳肴。
酒满杯动,筷箸纷落,大快朵颐。
诸人对座而饮,谈笑晏晏,又是另一番景象。
酒过三巡,叶念安已觉些微昏然。双颊绯红宛如赤霞,面儿上笑容渐现轻漫。
叶念安轻敞襟口,抄起案上玉柱,直灌喉咙。
只一仰俯间,人已飘然挪开凳椅,摇摇晃晃撞向木琴。左手抚弦,右手执壶。
这一刻虽无言语,却已分不出现实梦境。
叶念安半卧半坐,一双凤眼盈满了怨尤、郁结、讥讽亦或是不甘。
射出的眸光犀利如刀,饶是正午高空烈阳,仍令人心生寒栗,望而生畏。
“……沧海之志……绝世之术……”
忽地一声长啸,震彻屋宇。
彼时流音倏止,此时壮词又起。
此际万千思动,或抱负、或纵横,或故人,或执念,皆全不能。
或许,席间几人原当同处这段时日,对叶念安脾性早已熟稔。
面儿上是玩世痞相,骨子里却是正派严谨。
谁承料,眼前的叶念安放浪不羁,恣意妄行,恍若换了个人一般。
将桌上盛满的酒汤、光晕半掩的梁柱,合成一抹难以言表的孤寂。
龙小青望着叶念安的这份失态,心如针刺。
她望着壶嘴里缓缓淌下的剔透酒汤,犹自深思着。
只是眼波瞥见双儿的一刹那,龙小青将欲出口的话又生生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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