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东路的这场大雨真如程知州预料的那般就这么停了。
没有丝毫预兆,没有丝毫留恋,就这么嘎然而止。
借着雨势一次又一次冲击河堤的阳河河水,就像刚出嫁的小娘子一般,在青州城打了个转,又急匆匆地回了娘家,老老实实顺着河床一路东去。
雨收云断后的青州,烟水茫茫,似被一层薄雾笼罩着,枯蔓层叠好像一床棉被盖在了地面水洼之上,裸露的枯枝直指苍穹。
白马逗看着因这场大雨送来的一千五百余名死囚,内心甚是感慨。
青州城的积水,虽然像做错了事的孩子,红着脸悄无声息的隐退了去。
可原来被积水覆盖着,此时露出的庄稼、房屋、家禽,以及饥饿而死的百姓,又如狠心揭开的伤疤,白突突、红丝丝,没有鲜艳的血渍,却又碰不得、摸不得,轻轻吹口气,都能感到心底腾起的痛楚。
淳化三年的秋天,就在这片萧条黯然中带给人们一身冷汗,再不负责任的逃离远去。
而随之浮出的,则是深水底下根深庞大的致命冰山。
‘青州城外不数里,饥寒而死者甚众……’这是眼下青州城面临的困局。
白马逗眼前仿佛堆满了朝廷随之而来的秋粮税收、无法缴足的田赋、陈欠的账目等,它们像极了四下撒开的渔网,正张着血盆大口,无情地扑向青州城内每户平民百姓的家门。
如此,百姓的苦日子怎还有个头?
白马逗忐忑万分地走出门外,踏着泥沼走到一僻静处,抹了把虚汗,用手抚去沾满黄泥的官衣。
不由叹声:“哎!这场水灾,能继续当我的都水丞,把日子混下去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白马逗对于自己生出的一丝后怕,只是短暂的胸闷了一下,完全失了当年那股子想要扭转局势的念想。
自科举中第那年到青州做都水丞开始,从最初还如黄河水一般带着奔腾不息的滔天之势,胸怀赤子之心为地方百姓谋一方事业,并施展一身宏图。
到如今站在黄河岸边,看远处尘土飞扬,眼前湦水滔滔,就会惊感自己早已与这黄河水一般深见不底。
只每日听这涛涛黄水,心里已尽是百般厌倦。
这么多年,气势未增半点,反倒更惜起命来。生怕自己一踏足便沉入河底,万劫不复。
人生是什么?
命运是什么?
冷硬和灰暗之物与销金红罗帐,春枝锦洞天的区别在哪里,他终于知道了。
但知道了不等于一定会去做!
就像同样是饿肚子了,有的人会拿起羽箭上山,有的人会扛起铁锄下地,而有的人却只会悲叹流泪,沿街乞讨。
白马逗偏生是迂腐的,他宁可自己饿死,也不愿低下头、不顾脸面的去吃讨好得来的食物。
自踏入官场,就任职水丞的白马逗,一晃多年,依旧在原地走着。
每次想起,都会黯然伤神,时间一长就变得麻木了。甚至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内心变得懦弱,变得无所作为。
对朝堂中的阴险狡诈也略懂几分,虽没有独特见解,却也懂得万事推诿,对未来没有了任何期盼。
剩下日子,白马逗只有两件事要做,第一件是修理河堤,第二件就是出入赌坊。
赌坊,或许就是能让他忘却自我,释放憋屈唯一神往的圣地。
阳河堤岸上热闹的景象已覆盖了原来几个月前凶猛如兽的洪水,死囚忙碌的身影让青州另外多了些不一样的气息。
每个囚犯都在驮起磐石的那一刻,从身体里压出了曾经的过往。
叶念安夹在囚徒中间,身侧又多出一个陌生的声音。
他从不会去寻这声源,总悄悄听着、默默记着。
“老兄,你这是犯什么事儿了?”好像是另一个人在关切地询问。
“说来话长!
我就河东四路上的一个小贩,挑了些自家田里种的黄米、稻粱去街市上卖。
那日,也不知得罪了谁还是怎的?
才放下担子,迎面就过来个痞子,二话不说就污我占了他家的摊位,硬是把我菜担子踢翻了。
我陪着笑脸跟他商量,哪晓得,那厮直冲上来抽了我两嘴巴子。
我被他两巴子扇得懵懵的,鼻腔流血不止。
兴许是气疯了吧,脑门子一热就跑过去用力推了他一把。
真他娘不巧,那厮……那厮居然这么不经推,倒在地上,就这么倒在地上摔死了。
哎……老子就这么蹲了牢狱!”
“呵,咱可真是同病相怜。
当初我要是知道自己死不干脆,会到这鬼地方来修河道也就不这么冲动了。
那年我娘子在东家做下人,有一日放工回来,娘子泪眼婆娑、衣衫不整。
一见我便扑上来哭诉,说被东家老畜生欺负毁了清白。
我……我哪能咽地下这口气,夜里就气得抄起锄头,要去找东家那老不死的。
可是娘子拦住了我,东家财大气粗,权强势大,我定半不过他,让我别吃眼前亏。
可是……
可是翌日醒来,娘子却喝了盐卤趴在了灶旁。
呜…呜呜呜……我那个恨呀,立马抄起锄头奔过去,一见到那色鬼东家就抡了下去……”
“你们这都算甚?
我才是最冤枉的。要说我也是瞎凑热闹跟着邻里兄弟去了回村上的赌坊。
那日也是赶巧,我在边上看了一阵子,想着试试手钱,又正好发了工钱,就押了两把。
嘿!这手气旺得真他娘的止也止不住,都怀疑是神仙附体了,赢了可不少呀!
咱也不是贪心之人,想着见好就收吧!
可还没跨出门呢,就被两个彪汉堵在门口,死活说我出了老千,手脚不干净!”
“然后呢?你把赢的都还出来了?”其中一哥们儿好奇地问。
“哪能啊!我当然不承认!没有的事儿!
可那彪汉哪肯听,直接拔出一把短刀要坎掉我两截手指头呐!
哎哟,这可急煞我了,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就想快点离开。
可就抵住那汉子推推搡搡间,刀子像是长了眼睛,不知怎地插进了那厮胸口……那血都飚了我一脸。
这不,赌坊里就有人去报了官,我就成了杀人犯了呗!”
“啧啧,世间险恶呐!”
“哎,我说,我可是打听到咱这白都丞看着像个内敛白皮书生,可也是好这口之人呀!”
“乖乖,你小子这都能打听到呀!”
“你瞧他整日里两只眼睛浮肿地跟那田鸡似的,又多数是在月底几天。
你想啊,可不就是领了月俸那几日前后吗?”
……
叶念安没有甚打听八卦碎嘴的兴致,也从不相信这些不靠谱的道听途说。
可偏偏这几个同犯说过的几句,飘了上来钻进了他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