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子贤在一旁仔细观察,小心验真着自己的想法。
周师傅小心翼翼的打着手电,明显是从从一堆堆菜叶里挑选着什么,然后装到袋子里去。
这菜叶显然不是用来喂猪的!
而这个时候的刘健已经蹲了下来,大男人一个居然在一旁偷偷地抹眼泪。
余子贤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没敢有其他的动作,深怕惊扰了远处那个正在捡拾菜叶的老人!
他向刘健招了招手,就蹑手蹑脚的往一边走去。
刘健后面跟上。
“周师傅?”
“嗯。”
“多久了?”
“从今年我们车间停工之后。”
……
经过刘健的提醒,再结合脑海里有关周师傅一家的记忆,余子贤很快就想清楚了前因后果。
作为二分厂负责电子管研发的208车间,在四方陷入困顿之后,自然没了事干,停工待岗的利刃最终还是砍向了208车间,至于下一步是裁撤还是下岗就不得而知了。
一分厂还好一些,负责军品订单,只要军品订单存在,厂里不管怎么都得维持。
可是负责小型电子管和小集成电路板的二分厂就没那么好运了。现在二分厂几乎全面停产,工人的工资待遇自然也是没了。偶尔开动一下,也仅仅是负责生产的201、202生产车间,工人多多少少象征性的还可以发一点工资,可是这研发性质的208车间就什么都没有了,所有的工资仅仅记在了账本上,期待厂子有朝一日能够效益转好。
这就扯淡了,记在账本上的工资还算是工资么?这生活油盐酱醋可是不欠账的!
工厂没了营收,周师傅的退休工资也深受影响,大幅缩水。更不幸的是小儿子就在208车间。一家几口人的生活就靠他那点缩了水的退休工资能干啥?
捡拾菜叶,生活这是陷入了何等的窘迫?
“子贤,你知道我为什么坚持留下来么?这就是我为什么留下来的原因:为了让我们的师傅们不来这里捡菜叶子吃!”
“我们厂子的确是出现了问题,但是办法总是有的,还有救对不对?”
“年初的时候,左三郎走了,你现在也要走!你们都走吧!”此时的刘健已经带上了些许哭腔。
刘健说的左三郎原名叫左富斌,也是厂里职工子弟,只是去年年底成功申请到了曰本大学的留学机会,今年过完春节没一个月就走了。
大院的时候三个人关系都不错。而且五年多前高考,三人一起考上燕京的大学,成为大院一时美谈。而且受环境影响,三人都选的是微电子专业或者近电子专业。毕业后,余子贤和刘健回了厂里,而左富斌有睹于国内微电子行业的落后现实,放弃工作机会拼命考试,最终成功申请到了出国留学的机会。而三郎的外号,正是左富斌从小到大认真学习、有一股子钻研精神的浓缩写照。
左三郎走了,现在余子贤也要走了……这让刘健感觉到了迷茫,但是对于自己坚持的意义却从来没有怀疑过!
令人窒息的沉默在空气中弥漫……
“留下来,子贤好吗?我一个人的力量太渺小!”刘健似乎不甘心,又低声哀求道。
“子贤别忘了,我们是军工出身,四方曾经也是中华电子工业数一数二的大厂,我们有我们军工人的骄傲:哪怕站着死,也不能苟着生!”
这个时候的刘健却恢复了冷静与自信,声音近乎咆哮!
……
刘健一连串略带哭腔的咆哮,让余子贤的眼眶也充盈着某种液体,浑身的血液开始往头上涌。
“刘健,不是我不想留下来,而是……就这四方目前的这烂摊子,我留下来能干什么?我们一个个都是小小的技术员,谁会听我的?就靠你和我?靠我们两个人带着一帮子老弱病残?”
“我之前给厂里做了多少建议,可是每一次都石沉大海,一点涟漪都没有!实话告诉你!我这次确实打算走了,本来还想带上你也走的,可是看你的样子,还是算了……”
看到刘健还是一脸痛苦的看着自己,余子贤继续说道:“你以为我不难受!?我艹他大爷的,我每一天做梦都梦见我们四方电子管厂热火朝天的大干,挣着数不清的钱,带领我们国家的电子工业干死国际上的那帮白痴肥佬,去他大爷的‘巴统禁运’!”
余子贤沉默了一会儿,低落的说道:“可是,终究是做梦!我的好兄弟,该醒醒了!”
是的,余子贤在上一辈子的时候,就有一个梦,梦想有一天共和国电子工业能够站立世界潮头,一改共和国“缺芯少屏”模样,最终干死那帮国际鳄!
只是这终究是梦!
但是,这一辈子,老天给他开了个玩笑,重生了却让他重生在一家已经陷入严重困境的电子企业中!
在这样的的企业,一个技术员想要崭露头角,虽然不是没可能,毕竟自己也不是吃素的,但是会很艰难,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精力去处理弯弯绕绕的扯皮事情,和制度扯皮,和一帮老顽固扯皮!
余子贤嘴巴一张想继续再说话,可是干涩的喉咙里什么声音再没有发出声音来,重重的叹了口气,拍了拍好友的肩膀,挥了挥手,“回吧。”
只是在心里默默的说到:“电视机生产线疯狂无序的引进之后,产能过剩将是必然,而等到技术严重落后之后,我们就会发现,我们什么技术都没有学到,最终剩下的只能是满地鸡毛,存者无一。这才是市场竞争的残酷性,而现在占据当前电子工业产值八成以上的电视机产业,显然大部分人还没有清醒的认识。优胜劣汰,这才仅仅是开始。当我们从计划经济时代被迫推向市场经济的时候,就注定了一大批甚至百分之九十九的企业要被淘汰,停产、倒闭、重组……这只能怪我们不争气,怪别人?别人看笑话还来嫌不及了!”
刘健呆呆的站立半天,望着余子贤给他留下的背影,还想说什么……
他俩过去的时候,周师傅已经走了。
菜市场另一端有人正在捡拾菜叶,但愿那不是四方的人。
一路无话,只是回去的时候,这一次是余子贤蹬着车子,刘健坐在后面。
余子贤和刘健所在的四方电子管厂,诞生于共和国第一个五年计划期间,是苏联援建的156项重点工程之一。
那是共和国工业的英雄年代:在大规模实施工业化的“一五”末期,共和国的重工业由原来的一穷二白逐渐发展为可以生产重载汽车、喷气式飞机等等,后来“两弹一星”的高技术研发项目也都是在这个时期纷纷上马……
1954年6月动工,1956年7月建成,四方电子管厂成为新共和国建立的第一个电子管厂。先期主要为军事通信设备、雷达、导航、国防尖端武器等生产电真空管,地位就如同二十一世纪的集成电路;后期则开发各种半导体器件,如半导体晶体管、数字电路、线性电路、规模集成电路等等产品。
在建成之后的四十多年里,四方电子管厂一路走向辉煌,直到进入八十年代,国家开启经济改革大幕,以往计划经济体制运行模式下的组织机构慢慢显露出她的种种弊端,直到彻底衰败的今天……
从1986年开始,国家决定大规模裁军并消减军费支出,四方电子管厂的国防订货大降到原来订货量的70%;与此同时,受到进口冲击的影响,民品订货量也是大降,相比85年6500万元总销售额,86年全年(半导体和电子管产品)全厂销售额骤降到4000余万元。
更让四方电子管厂雪上加霜的是,共和国经济从85年就开始了愈演愈烈的通货膨胀,国家调资、提高折旧率、增高各种费用标准,原材料、燃料和动力等价格确实大幅增长,使的厂里开支大涨,这些急剧增长的成本已经严重超出了四方电子管厂自身的消化能力。
自此,随着时间的推移,四方电子的经营情况是愈来差,订单逐年减少、工人福利待遇却在一直缓慢增长,最近这几年更是每年都要亏损个几百万,最高的一年甚至过了千万。
从1986年到现在近5年的时间里,虽然四方电子也进行了一些改革和尝试,但是收效胜微。如果今年还是没有发生大的改变的话,到时候就算厂里想上新的项目或者搞技术革新去融资,银行都会敬而远之。
可是要想一个有着几千人的老厂突然焕发新生,容易吗?
不容易!
四方电子管厂现在已经四个月没有正常发放工资了。
傍晚看到周师傅捡拾菜叶的一幕,让余子贤感觉到非常心痛和难过!他不知道他这样一走了之是不是有点太自私了?
虽然他曾经也想过留下来,和刘健这样的有着强烈改变现状的军工子弟一样,扛起推动电子工业发展的使命和责任,或者至少让这个厂子“活下去”,但是现实很残酷!
不过不管走不走,终究是要跟老爷子正式说一下的。
吵归吵,闹归闹,正事还是得分得清。
之前,余子贤因为辞职的事情,就和老爷子已经吵了一架,赌气住在了厂区宿舍。这都一周没有回家了,虽然老妈打电话过来叫着回家,但他只是口头答应。
和刘健回来之后,余子贤直接在自己家门前下了车。
期间刘健没有再说一句话,而余子贤则直接忽视了“贱人”那幽怨的眼神。
余子贤打开家门,发现厂里的罗老头也在,正和自家老爷子、老妈在客厅看电视。
老爷子看到儿子回来了,看了一眼之后瞪了下,似乎还在生着他的气。
余子贤对着起身的老妈喊了句“妈”,却对一旁的罗老头和老爷子没有说话!他现在对两个“老头子”对于自己的建议无动于衷感到很气愤,或者说是很伤心,现在真不想理他们!
不过说起现在的家,他是花了好长时间才适应了母亲和这个家庭给予的爱与温暖,现在对“爸”“妈”的两个称呼总算达到了顺溜的程度。
原来是孤儿的他,心里非常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温暖。
不过对于“爸”,在心里面,他更喜欢用老爷子来称呼。
老妈急切的问道:“这么晚回来?回来就好,吃了没?”
“还没了。”余子贤睡了一整天,本来晚上想吃点什么的,被刘健一折腾,这才发现肚子还是空空的,这会好像的确实有点饿了。
“那你等会,我给你收拾去……”老妈转身就往厨房奔去。
余子贤换了鞋刚想往自己的卧室走,背后就飘来五个字:“到我书房来。”
老爷子的语气平淡却有力,似乎不容抗拒。
好歹也是当过厂领导的,老爷子虽然这几年退休在家,但是说起话来,霸气侧漏,不怒自威,尤其是生气或者本着脸的时候。
“辞职报告交上去了?”
“交上去了。”
“啪”的一声,余子贤就见自己面前的茶几上飞来一个文件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