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致将姜氏的不对劲说了一遍。
大夫听罢,沉吟许久,皱起了眉头,想了想也道,怕是魇着了。姜氏素日的胆小,是出了名的,府里上上下下都知道,她见了老夫人身边养的那条狗便腿软,平时听个奇闻异谈,也能冒白汗。
她会叫个梦魇着,似乎并不那么奇怪。
祁远章虽然觉得有些古怪,但大夫这般说了,他便也信了。
深更半夜,丫鬟煎了药,送上来,他亲自端去给姜氏用。但姜氏看起来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一会能认得出他,一会不能。他递了药碗给她,她也不接。他亲自舀了药汁送到她嘴边,她也仍然不为所动。
折腾到拂晓时分,消息传到了鸣鹤堂。
祁老夫人没有来,只打发了沈嬷嬷来打探情况。
沈嬷嬷进了卧房去看姜氏,没两眼就从里头急急退了出来,说夫人这样子,看起来可是不对劲呀。
祁远章问她哪里不对劲。
沈嬷嬷便露出了一脸的凝重。
以沈嬷嬷看,姜氏的样子,更像是撞邪了。不然好端端的人,怎么会突然变成这个样子?沈嬷嬷不觉得是魇着了,什么梦能将人一魇便这么久?
她站在帘子旁,眯着眼睛道:“您看夫人的样子,像不像是叫什么东西吓着了?”
祁远章并没那么相信鬼神之说,闻言便道:“可不是叫梦吓着了。”
沈嬷嬷摇摇头,还是说像撞上了邪祟。
祁远章道“子不语怪力乱神”,她还慌张,斥他不能不敬鬼神。
沈嬷嬷重新入内,叫了姜氏几声,可姜氏见了她,一脸的害怕,抓着她的手不停地问,俏姑呢?俏姑在哪里?
她这副样子,是决不能叫太微看见的。
沈嬷嬷便敷衍了两句,想问些别的,但姜氏满嘴胡话,听得她头疼不已,只好退出去不管。
她匆匆回了鸣鹤堂,向祁老夫人禀报了一切。
祁老夫人也觉得是撞邪,又嫌若是真的,便太晦气,忙让沈嬷嬷派人去请个道士或和尚的,来驱邪做法。
沈嬷嬷应声而去,没两个时辰便请了人来。
香案备好,符水一泼,就说成了。
可姜氏半点变化也无,原是如何还是如何。
这显然是伙骗子。
祁老夫人很生气,沈嬷嬷则很失望。
祁远章觉得她们胡闹,只继续请了别的大夫来看。不知是哪位的药,吃了七八碗,总算见了效。
姜氏不再日夜惊恐,满口胡话,但人没了精神,变得浑浑噩噩。
似乎她自己,也不明白她究竟是怎么了。
如此过了几天,众人放松了警惕。
以为再过一阵,她便能好转。
可没想到,太微悄悄溜去看了她。她一下子,差点抠掉了太微的眼珠子。大丫鬟倚翠发觉后,当场吓得哭了起来。
就是祁远章,也被吓白了脸。
她日夜念叨着太微,以为太微死了,哭得伤心欲绝,口口声声都是太微,可她终于见了女儿,却要动手挖掉女儿的眼睛。
太微嚎啕大哭。
姜氏也哭。
她披头散发,面容憔悴,看起来真的很不对劲。
祁远章在那一瞬间,终于相信,她是疯了。
那一天,他从她床上抱走了太微,太微便再没有见过姜氏。
所有人,都认定姜氏疯了。
不是梦魇,不是撞邪,就是疯了。
一个连亲生女儿
也不放过的人,不是疯子,还能是什么?
她说的那些话,全是疯话,没有一句是能听的。
只是她疯的,这般突然,这般厉害,实在令人措手不及。祁远章过了好些天,仍然觉得心里烦躁不已。
那年的中秋,是有史以来,最让人不痛快的中秋。
什么赏月吃酒,什么共度佳节,全成了放屁。
他哪里还有心思过节。
空气里的桂花香气越来越浓,日子却是越过越恼人。
中秋过后,不过数日,他便听说夏王造反,领兵翻过了笠泽。简直像个笑话,怎么可能?祁远章不相信,可事实如此,容不得他不信。
他想起那夜姜氏说的疯话,一张脸煞白煞白,近乎趔趄地跑去寻她。
可姜氏,靠坐在床上,喝着药,摇摇头说,不记得了。
他明明听见她说了,她怎会不记得?
祁远章震惊之下,夺过了她的药碗:“你分明,预言了那件事!”
姜氏听罢,面色一白,垂下了眼帘,但嘴里还是说:“妾身病了,说了一通胡话,如今已是记不清了。”
一碗碗药喝下去,她终于也相信自己是个疯子了。
祁远章心乱如麻,无法理清,只能唤她的名字继续追问:“你当时,说我会死,你可还记得?”
姜氏听得一句脸上血色便更去一分:“妾身什么也不记得了。”
祁远章凝视着她,透过她的眼睛,一直要望进她心里去。
他知道,她在撒谎。
她明明是记得的。
然而不管他怎么问,她都不肯再说。
那一日太微的事,仿佛是根稻草,终于压垮了她最后的精神。
她崩溃了。
人人都说她疯了,她便也相信自己是真的疯了。
于是祁远章一字一顿地告诉她,夏王真的领兵翻过了笠泽!
姜氏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仓皇间失翻了一旁的药碗。浓稠黑褐的药汁便蜿蜒流淌了一地,散发出浓郁的苦味来。
她牙关打颤,咯咯作响,像是惧极,连连摇头:“是凑巧,定是凑巧……”
她双手抱头,哭了起来。
祁远章呼吸渐沉,脸色惨白。
他恍惚间意识到,自己错过了许多极其重要的东西。
姜氏真的疯了吗?
未必吧。
时隔八年,祁远章身披花袍子,闲散地躺在竹椅上看书听风,想起姜氏,还是忍不住心口一闷。
那之后,他曾反复多次回去见姜氏。
可姜氏脸上的神情,越来越平静,越来越淡然。
她一天看起来比一天更健康,更要好。
她茹素,念佛,抄经。
过的是寂寞又宁和的生活。
她已经决口不再提起那段日子的事,他提,她也不应。几年前,夏王登基改国后,他去见她,她坐在花荫下,捻着佛珠,眉眼间却满是急色。
听见脚步声,她猛地睁开眼朝他看过来,然后笑了,轻轻地说了一句:“真好,果然是我疯了。”
那时,她脸上的笑容,是他多年未见的样子。
祁远章长长叹口气,从躺椅上坐了起来。
他的点心,也该送上来了。
他举目往廊下看去,不想一看却看见了那个不知为何折返回来的黄衫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