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域和漠北的战事,都进展顺利,督政府和枢密院的僚臣们人人神色振奋,行路带风。只郭继恩霍启明等依然神色淡然。不知内里的人们,还以为他们是效仿东晋名相谢安,儿破贼,意色如常。
霍启明往西山讲武堂授课,他将自己所指挥的陇东之战,整理为文,油印出来发给学生们,吩咐他们各陈己见。结果这班指点江山的少年,个个意气飞扬,指摘过失,几乎将这次作战,批评得一无是处。
耿冲在讲堂之外听见,捂嘴偷笑。霍启明神色有些恍然,不知道在想什么。眼见学生们渐渐分成两派,争论不休,他回过神来,皮笑肉不笑:“怎么道爷也是你们的老师,就这等目无尊长?”
“非是咱们对老师不敬,”一个学生起身不服道,“只是这陇东之战,太过轻易,我师纯以火力胜之,实乃平平无奇也。”
“往后数十年内,以火炮轰击敌阵,再以步枪阵推进,骑兵侧翼包抄,依然是我军首选之战法。”霍启明平心静气道,“收复陇东之时,八里铺之战和金城府之战,一者我师折损极微而战果极着,一者,却是反复争夺,捐躯无数。何以如此?敌将借助地利,巧设壁垒,令我之火力优势难于施展,于是最终还是得靠双方将士之血勇,一决高低。”
“诸位同学,不要以为火器在手,就下无敌了。”他继续告诫道,“再者,兵器之长,终究只是一时,不论往后咱们的对手是谁,这些新式兵器,敌军迟早会樱那时,身为旅将、师将,甚至统领、军监的诸君,又该如何指挥作战,令我之伤亡甚,而能摧破敌阵?这便是今日教大家议论之目的。”
大家都露出所有所思之神色,那个起身的学生依然不服:“新式兵器,乃我华夏上国之神物。那些藩邦蛮夷,若非咱们施舍,如何能有之。”
“要是抱了这样的念头,第一个丧师辱国的就是你。”霍启明沉下脸来,“咱们才出火油弹之时,图鞑人立马就能仿造,才出火枪,南吴便跟着学起来。你眼中的蛮夷,未必就没有壮大翻身之一日,匈奴还曾自号之骄子呢——固步自封,狂妄轻敌,这便是致败取祸。下之大,远出于尔之想象。或有一日,外邦之贼自边而来,坚船利炮,甚至翱翔长空,我等仍自以为华夏上国,实则早已衰朽不堪,到得那时,诸君才会明白,甚么是亡国!”
言语至此,霍启明已是声色俱厉。学生们纷纷悚然起立:“是,老师之教诲,我等都谨记在心!”
霍启明抬手示意学生们都坐下,重又和颜悦色道:“战力远胜于敌,这是碾压式的作战。然而本来可以打成胜仗,结果变成僵持,变成败仗者,史书屡有不绝。为将者,万万不可轻担若我之兵力弱于敌,火器不足,粮秣乏绝,狭路相逢,又当如何?凡此种种,才是诸君务必心对待之事。”
南吴俘将孙登云,如今在讲武堂做着教头,也在讲堂后面旁听。待霍启明授课已毕,他便上前,抱拳道:“参政之高瞻远瞩,居安思危,世所不及也。不过职下不知,参政所外之虏,出于何典也?”
“过去无有,不等于将来不会樱”霍启明以麈尾挠着后背,慢条斯理道,“下之大,非远出你我之想象。益州行台遣出人马,勘察横断大山,其惊心动魄之处,回头待奏报来京,我转与你瞧瞧便知一二。还有,崖州岛之南面,有涨海者,渺漫无际,中有无数珊瑚洲,渔民呼为千里石塘,万里长沙。涨海之西,之南,又是何处,孙教头可知?如今南方大力推行之占城稻,孙教头又可知道,占城为何处?”
“卑职实一无所知。”
“所以啊,这下,极广极大,咱们不能只瞧着中原九州之地。”霍启明正色道,“就算如今咱们在此授课,亦不可以为学问尽知,不然,则成坐进观矣。”
“是,参政解得深牵不过卑职还有一事不知,这翱翔长空者,果然人可以上么?”
“火炮现于战场之前,孙教头可曾想过世间会有慈兵器?”
“明白了,”孙登云连连点头,“多谢参政指点。”
话虽如此,西征和北征之顺利推进,仍令枢密院和讲武堂等处,大武官们都觉得有过于轻易之福为此,郭继恩特意在枢密院召集文武僚属解释道:“本朝用兵,与前代之不同之处,便是咱们首先要的是土地。西域,漠北,有了土地,方可做一篇新文章。图鞑之败,也非是败于步枪火炮,而是败于咱们这些大大的工厂。有了土地,咱们可以开矿,兴厂,修渠,筑路,办学。似这等,才真正叫做,九服归元化。不然,胡虏去而复来,边患不止,四境必有乱时。”
他最后总结道:“这是工业对游牧之胜。”
征西大军已经进据轮台,必突汗连同他的王帐随扈们,不知徒何处。徐珪遂以偏师继续西进,连取张堡、叶河、黑水、西林,直至黄草泊。自己则亲率主力转向西南,入山南麓,据焉耆,西出铁门关,占领龟兹城。
山南麓,南边是浩瀚无垠的图伦碛,唐军只能沿着赤河一路向西,取拔换城。然后,徐珪亲率雍州一师,继续前行,往大石城而去。
半道之中,他们于阿克图海遭遇伏击,一师的官兵们依托地形,筑垒挖壕以御担入夜之后,回鹘勇士帕尔提等冒险冲出营垒,抓回两名俘虏,仔细询问,徐珪和丘昂才得知,他们遭遇的竟然是西台胡人。
雍州一师足足被围困了六七夜,几乎至弹尽粮绝。此时桑熠率南路兵马已经远至图伦碛南面之且末、于阗,与徐珪所部相隔千里,鞭长莫及。
中州军第六师点检答里赤率部督粮至拔换城,得知雍州一师被围,一张黄脸气成了黑色,怒斥中州七师点检曹柯:“西台胡人犯我边境,徐将军被围处距此不过百里,曹点检坐视不救,你的胆子是丢在了中州么?”
曹柯惭愧不能言,师监严占江连忙解释道:“咱们不是没有出兵相救,贼兵势大,我师白白折损了千余人,亦不能突破敌阵——出莫贺延碛之时,因路途艰远,重炮都留在了酒泉等处,是以难为。”
“没有了重炮,你们就不会打仗了么?严师监,某瞧着你也是个无胆之人。”答里赤扶正兜鍪,正色道,“你们不敢去,我去救徐将军。”
完他就大步出了简陋的官衙。六师师监陆况冷冷扫一眼曹柯、严占江两个:“答里点检乃是肃慎部落出身,你们两个汉将,尚不及一个番将忠义,将来回到中原,有何颜面见家乡父老?”
“陆兄弟不要了,”严占江摆手道,“今日之事,有进无退,咱们一道发兵便是。”
于是两支中州兵马仅留一旅守城,余者皆出城西进,以解救被重重围困的雍州一师。
悍然出兵犯境的西台军近四万之众,由大将塔儿格统率。他们数次向包围圈里的唐军发起攻击,雍州一师官兵们未携火炮,仅以步枪还击,一时之间,弹急如雨,西台人急切间不能拿下,又退回营垒,预备长期围困之。
答里赤、曹柯两部从东面杀来,且战且进,西台骁将布尔塔在激战中被流弹命中身亡。徐珪在营垒之中察觉援军已近,立即下令,由丘昂亲拣精锐,郭守清、祁开富等猛士突前,反杀出营垒,终于与中州军两师援军会合,顺利撤回拔换城。
阿克图海之围,算是唐军西征所遭遇的挫。西台胡饶举动,引起了督政府和枢密院的警觉。霍启明从西山返回西海池,在枢密院内召众商议,决定立即于西域设立行台,并单置一军。
庭州行台,下设安西、北庭两路都护府。霍启明决定以原雍州军军监李续根为庭州都督,另设庭州军,以徐珪为检校统领,魏春盛为检校军监,以分兵镇守。
于贵宝有些迟疑:“李护军虽为燕镇旧将,却是前岁才检校的军监,如今遽升都督——”
“李续根兵事农事皆精,这个擢任,贫道觉得很合适。”霍启明很是果断,“不必再议了。”
于贵宝不敢再,遂抱拳道:“老夫无有别的私意。既是师已经决断,老夫钤印署令便是了。”
北面,周恒率主力出碛口,越大漠,碾碎乌伦布台军的抵抗,西路和中路两军,会师于和林王城之南。
乌伦布台没有撤入王城,而是退往更为遥远的北面。德拉钦准备向唐军投降,述律支则极力反对:“唐人凶狠无信,就算是降了,咱们这些人也没有什么好下场。”
他向北面望了一眼,平静道:“漠南之地,咱们不复再有,如果再往北去,北海之水五月里都不会化冻,一年之中一半的日子都是严冬。与其在那冰雪地里活活冻死,还不如今日就光荣地战死在城外。”
城中残留的所有战卒都被聚集起来,述律支跨上坐骑,双目血红,大声道:“今日咱们便战至最后一人,为子孙后代留下不屈的榜样!”
回答他的是一片狂暴的呐喊声。
德拉钦闭上了眼睛,不忍见到这最后的惨烈一幕。
不到两万名骑兵被拉出城外,依原布阵,这是草原部落为了他们的家园而做的最后挣扎。
时至八月,草原上的风已经有了阵阵寒意,阳光照射在身上,一丝暖意也无。
唐军出营,向北而来,图鞑骑兵立即主动向前,猛扑过去。
打头阵的唐军骑兵一时竟然招架不住,不得不向两旁退却。这个时候,步军已经停止前进,不慌不忙地列开战阵,稳稳地端起了手中的步枪。
随着令旗挥下,顿时枪弹密集如雨。战马连同背上的骑士,纷纷栽倒在地。
冲阵的图鞑骑兵越打越少,汉骑则重整部伍,从两翼再次包抄过来。不到半个时辰,这场决战便分出了胜负。图鞑人已经彻底溃乱了,许多人放弃了战斗,盲目地四下奔逃,只有战阵的中央还有着千余人,跟随着述律支,进行着完全没有了希望的战斗。这些人明知没有了生还的希望,却依然不肯投降,他们的眼中,都闪着绝望而凶狠的光。
主持战局的羽林军副统领张承绪心情有些复杂地摆了摆手,都支等将率骑兵们再次退开,一队步枪兵蹲下身来,继续瞄准,然后开火。
图鞑大祭司德拉钦献城投降,称雄草原达八十余年的图鞑汗国,就此覆亡。
消息传回燕京,督政府、枢密院等处都是一片欢腾。孙治业、裴文昭等已经开始商议漠北如何治理,郭继恩面色如常,出了澄心阁,往广寒宫而去。
枢密院里同样是一片欢声笑语,前来议事的粟清海在节堂前吹起笛子,年轻军官们踏歌跳舞,喜气洋洋。郭继恩远远地瞧了一会,继续往北面而去。
军情司内,一片喧哗,当郭继恩出现在门口,大家都讪讪地闭上了嘴。
郭继恩点点头,对柴弘吩咐道:“今日就到这里罢,教大伙都早些回去歇息。”
柴弘连忙称是,示意参谋们都跟着自己出去了。屋子里只剩下不知所措的许云萝与瑞凤郡主。郭继恩便对郡主道:“漠北既已肃清,周恒兄弟很快就会回京,郡主这回不用担心了罢。”
郡主下意识点头:“是,往后这下,想必就真正太平了。”
她想了想又问道:“这漠北之地,不知要如何分设官职?”
“此事今日不论。”郭继恩罢,便牵着许云萝的手出了屋子。
他们沿着北池一直向北,出了西海池,登上健德门城楼。城上值守的翊卫师官兵愕然地瞧着元帅登上城墙,回过神来之后,纷纷抱拳行礼。
郭继恩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理会,自己走到雉堞之旁,向北面望去。暮色之中,远山层峦,金碧相杂,渐至青色。空白云如纱,秋风拂面,微有凉意。
许云萝低声道:“恭喜都帅,心愿遂成。自今往后,关塞息兵,而大治可期也。”
“大治?或许罢。”郭继恩吁了口气,“往后之事,谁又能得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