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治业本为辽西柳城一名穷苦士子,当初燕州军北征辽东之时,他主动投军,为周恒等襄赞军务,就此开始担任职事。此后他一直在营州任官,如今乃是营州行台之录事参军。其人勤勉刻苦,沉稳干练,上司和同僚对他都甚为称赞。
只是突然接到吏部的召令,还是教他觉得大出意外。已经出任辽宁道观察使的秦义坤拍着他的肩膀笑道:“这有什么奇怪的,定然是都帅要做皇帝了,吏部这是在挑选天子近侍之臣。韩吏部慧眼如炬,明察秋毫,挑中了你并不意外。再说,俺给都帅去信,对你也是一直夸赞的。”
秦义坤如今虽已是三品大员,却是全无一点架子,一直喜欢亲力亲为,几乎跑遍了辽宁各府。营州行台都督郜云汉虽然不苟言笑,却也是极有魄力。与这样的上官一道共事,孙治业这些年任事很是愉快,听得秦义坤这番言语,他既感动,又不安:“多谢秦都使力举,只是卑职非是科举出身,才力不及——”
“嗐,某也没读过多少书,不是一样咬着牙在做?”秦义坤笑得见眼不见牙,“放心放心,跟在都帅身旁,保管你本事见长。”
于是孙治业轻装快马,让家眷后行,自己先赶入燕京城。然后,他得知自己将入督政府,秩升五品,出任司马之职。
孙治业在燕京城中并无相熟旧友,每一个见着他的人,都会仔细打量,瞧着他黑瘦的模样,流露出异样神情。
谁都知道如今的督政府扈从之官,便是往日的天子近臣,但凡自觉有些本事的,无不暗自渴望能被铨中。枢密院、政事堂、六部之中,五品六品之官,四处探听风声。
结果郭继恩和霍启明只挑选了这么三四个人,司马要职,竟然还是擢拔的一个外任之官。
“简在圣心”这四个字,是结结实实按在孙治业头上了。
好在督政府内几个参军,都是年轻而朝气蓬勃,一心干实事之人,彼此相处很是轻松。尤其是裴文昭,其人由参谋转署文官,身躯健壮而气度儒雅,学识深厚而见闻广博,为数人之中最为出色者。孙治业与其数次倾谈,不禁感慨:“裴参军乃是真正的台辅之器也。”
“哪里就能说到那么远了。”裴文昭微微一笑,“咱们只管做好当下之事,于心无愧,也就足矣。”
裴文昭只比郭继恩略大一点,其妻子程颖,名门闺秀,如今也在燕都大学堂里念书。其人性情文淑,虽不及吕碧云之名动当世,亦是深得诸位夫子夸赞,乃公认的才女。
散值之后,裴文昭邀请同僚们往自己宅中一道聚饮。这是一幢官府所造公寓楼的第二层。如今国家繁盛,工商大兴,来京办事之官员、商贾日多,还有许多求学的学生,于是公寓也就应运而生。
公寓有官造,有私造,有楼房,有庭院,多半位于僻静小巷之中。裴文昭所居住的这座公寓,便位于大学堂不远处,屋内十分素净,墙上无有一幅字画,也没有什么玩器。屈锐便摇头道:“贤弟这里,也未免太寒素了些。”
“某与内子,一个终日在督政跟前使唤,一个终日在学堂念书,甚少待在宅中,是以不曾置办什么家什。”裴文昭解下官袍,换上一身粗布袍子,笑着说道,“虽为陋室,酒菜却必定是好的,诸君只管安心等着便是。”
程颖二十出头,模样端丽,穿一身素白裙衫,含笑与诸人见礼,然后去了厨房,与丈夫一道做饭。岑渡便摇头笑道:“君子远庖厨,裴贤弟到底武官出身,这生火做饭之事,倒很是利索啊。”
岑渡三十出头,一张微胖的圆脸,蓄有短髭,他见屈锐自往书架上去翻看书籍,便转头问孙治业:“孙司马家小可是已经入京了?”
“尚未,不过也就这两日了。这几日某散值之后,便在食铺里胡乱吃些。等到妻儿来此,予亦能享天伦矣。”孙治业有些出神,想了想又说道,“督政大婚之日将近,届时,几位同去相贺,孙某独自当值便可也。”
岑渡微微一笑,没有接话。
在郭继恩身边任事,固然是累,但也轻松。都帅眼神锐利,但他说话其实很是温和。召集群僚议事,也是要言不烦,没有起承转合,三言两语便定下大略,至于细务,则并不过问,全由属下们自决。
孙治业此前未在郭继恩身边跟随,一开始颇觉意外,后来却觉得这样极好,他也大概明悟了郜都督和秦观察的行事做派缘何而来。这处小小的天下至高权力中枢,雷厉风行,运转极便,左右僚属们,对郭继恩也是愈发敬重。
当邮报总办王伯重,领着商报、时报等报纸之访事们,一道来拜访郭继恩,请他详论施政构想之时,僚属们惊奇地瞧着郭继恩口述成章,洋洋洒洒,遂就雄文。他们这才想到,原来督政也是能够滔滔不绝的。
但也并非所有的事情都推行顺畅,郭继恩领着刘清廓往政事堂,提及海军的新舰计画。得知海军预备在都里船厂建造八千料之快速铁甲舰,包括韩煦在内,三位宰相全都跳了起来,异口同声,期期以为不可。
“一条新式战舰也不过才百万缗银子,”郭继恩皱眉道,“便是十条,也才千万余,如今藏库充盈,国力能当,如何不能造也。”
“才千万余?”韩煦摇头道,“都帅,如今海内才复,宁州交州益州等处,无一不要使钱。况且枢密院又有用兵西北之意,既是挥兵远域,又要造铁甲巨舰以炫耀军威,岂非穷兵黩武乎?”
“韩相也是做过辽宁道观察使之人,当知海疆亦为国土,出产极富,通商所倚。”郭继恩耐心解释道,“新式战舰,确为亟需,怎么能说是炫耀军威。”
“都帅,这铁甲舰,就算是海军确需,终究并非急务。”卢弘义也摇头,“就算霍参政想出印花税之法,咱们亦不能寅吃卯粮。”
执笔中书令周思忠也摇头反对,几人唇枪舌剑,争执许久,宰相们始终不肯松口。郭继恩无奈摇头起身,准备和刘清廓一道告辞。这时刘清廓却突然道:“四千料之铁甲舰,先造六艘,如何?”
他们出了政事堂,郭继恩才叹气道:“四千料之铁舰,造价八十万,哪里比得上八千料战舰划算?你和几位相国,都不会算这笔细账啊。”
“啊?”一直在沉吟心事的刘清廓回过神来,瞅着眼前的细雨慢慢说道,“此事卑职岂能不知,只是为今之局,总是先造起来再说。不然,争执旷久,筑室道旁,徒耗时日也。”
“六艘够做什么用的?”郭继恩依然郁闷,他叹了口气,“先动工再说罢。”
九月十一日,雨停,大风。翌日,晴空万里,天气变暖,京中百姓瞧着蔚蓝色的穹宇,都舒一口气:“好日子!”
这一天,正是郭继恩与许云萝成婚之日。谢文谦的夫人程氏、霍启明的夫人白吟霜,连同段灵芸、郭继雁、梅文秀等,都是早两日便住了静明山别业,陪伴着许云萝。女人们大清早便帮她梳妆打扮,穿上大婚之礼服。一个如花似玉的少女,被衬托得愈发娇艳。
迎亲的队伍极长,数十辆马车,浩浩荡荡,由虎背熊腰、神采奕奕的翊卫师官兵们护送着,将新妇接入肃清门,引往灵春坊之郭家别院。大横街南面,瞧热闹的百姓们挤得水泄不通,人声鼎沸,大伙儿都觉得,这真是难得一见的盛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