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云樵时年四十出头,自归义之后,便跟着周恒、粟清海等节帅征战南北。唐军远征西北,收复朔方之战,并州军第三师亦为主力之一。这支兵虽然多为降卒,但是紧要时刻很是能打硬仗,颇得枢密院嘉许。潜水河之战,该师之精锐大多阵亡,不但并州军上下同袍皆为震动,就连周恒、刘清廓等大将,也甚为痛惜。
并州军第四师点检杜文实,是与黄云樵几乎同时归顺朝廷的河东将领,平日素有交情。他率部迅速赶至太湖县城之后,不顾三师师监方道云劝阻,率领着一支骑兵又赶往潜水河岸。
潜水东岸的营垒残破凄凉,四处散布的唐军士卒遗体已被何季龙下令筑为京观。远处的淮西军士卒连同掳来的民伕们,正在重修城墙,没有人往这边来探寻。形貌黑瘦、胡子拉碴的杜文实面色铁青,跳下坐骑,注视着高大的土堆沉默不语。
原野的风呜呜地吹过,他脚边一本破旧的书籍被吹得呼啦作响。杜文实俯身拾起,见是一本诗集,扉页之上写着:李双舟。他依稀记得,这是个年轻的九品协尉,才从讲武堂别庠不久,其人形貌俊朗,精神奕奕,是个极有锐气的后生。
城墙之旁,有数骑往这边过来探视。跟随杜文实一道前来的旅将焦世荣连忙提醒道:“点检,敌骑往这边来了,咱们还是撤罢。”
“嗯,咱们撤。”未能捡拾到黄云樵的遗物,杜文实心下甚憾,但他也知道此地离舒州太近,不宜久留,便翻身上马,“走罢,咱们迟早有替同袍复仇之日。”
唐军前锋兵马败没于舒州城下,身在庐江的淮西统军司长史荣兴才欢欣雀跃,迫不及待向江宁报喜,奏称舒州大捷,“俘斩逾万,贼势大挫,气为之沮。”
南吴国主、宰相和几位心腹重臣,得知捷报自然甚为欢喜。徐敬徽龙颜大悦之下,下诏封赏何季龙、洪玉山、荣兴才、祖文兴等一干文武。何季龙以首功封怀宁郡公,食邑千户。
淮西统军司文武诸官皆十分振奋,只有洪玉山颇有忧虑,他私下对何季龙道:“统军明鉴,我师虽胜了首仗,伤亡却远多于黄部。那郭继恩在荆湖境内,部众逾十万,又兵仗精锐,火器凶猛。若彼再来,统军何以当之?”
舒州城内,民居半空,都被充作了军营。何季龙住处是一座富户宅院,陶灯之下,他手里握着缴获得来的唐军新式步枪,轻轻抚摸,沿着枪管直至枪口。黑洞洞的枪口里,那奇怪的膛线令他困惑不解,整支枪做工十分精细,显示出一种可怖的力量,又教人心生畏惧。
沉吟半晌,何季龙才轻声说道:“兵书所载,军器三十有六,而弓为称首,武艺一十有八,而弓为第一,是以我朝素重弓弩。这火枪者,奇思妙想,威力又远胜于弓弩,军器监虽有仿造,到底不及北贼之物精细,数量也少。就如某手里这支枪,只怕是军器监便仿造不出。咱们要想彻底逐走北贼,还是得靠马军,来去迅捷,侧翼楔入。若以步军直面抗衡,必无胜理。”
“我国之地,素少马匹,这马军扩编,恐非易事。”洪玉山摇头道,“国家虽有庐州马场,到底不及北马之雄壮,数量也是不敷使用——淮东太子那边,岁索战马近万匹。能分给咱们的,又能剩下多少。”
何季龙沉默了好一会,才慢慢开口:“时局甚艰,咱们无论如何,也得守住舒州、望江。一旦北贼冲破这条防线,东面地势开阔,愈发难为矣。”
“最为紧要之处,还是江州。”洪玉山也觉得心中无底,“若边保荣边副使支撑不住,贼部高据上游,顺江而下,粮秣军辎输应便捷,这西面战事,实是凶多吉少。唉,江宁诸人,只觉首胜可喜,哪里知道咱们的艰难之处。”
何季龙无语可对,他放下步枪,厉声说道:“家仇国恨,某与北贼势不两立,若事不济,有死而已!”
东唐方面,郭继恩在武昌却很是轻松,他并不过问方略细务,只与唐颂良等共登黄鹤楼,远眺山水。又一道渡江,划定汉口城界,商议开河道、筑堤坝等事。他将千里镜递给唐颂良,遥指汉阳城道:“武昌设船厂,汉阳则建铁厂。梅文灿梅夫子、徐雪明徐先生,已经离京南下。等他们到了武昌,咱们就在此地造蒸汽船。”
“国朝新气象,”唐颂良虽觉振奋,亦有惆怅之意,“此为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也,老夫衰朽,面对都帅如此恢弘筹划,颇有力不从心之感矣。”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郭继恩笑了笑,“唐公社稷柱石,方展大才之时。本帅还指望着将来唐公入京,共定国是呢。”
跟随在侧的傅纯修插言问道:“都帅,这梅、徐二位,听说是燕都大学堂之名师?”
“不错,梅老夫子算学大家,徐雪明杂学百通,后起之秀。”郭继恩微微挑眉,“这都是当世名家,学问精深,国之瑰宝也。”
“既如此,何不就请这二位长留楚地,也在此处办一所大学堂?则荆湖士子,亦可就近入学。”
“原来你是这个想头。”郭继恩失笑,“此事本帅不能替你决断,等两位夫子到了,你们自去分说罢。”
暮色苍茫之际,他们乘船渡江,返回武昌。郭继恩立在船头,江风拂面,甚有意气风发之感。许云萝来到他身侧,小声说道:“都帅给新城划下这么大一块地,将来果真会有人来此居住么?”
“此处九州通衢,天造地设的绝佳兴商之地,哪里会没有人来?”郭继恩笑道,“不要以为如今荒滩野地,开河之后,不出三载,便是十里帆樯依市立,万家灯火彻宵明——到了那时,你我故地重游,一定会感慨,这天翻地覆模样。”
他们离船登岸,自码头进了汉阳门,候在此处的祝同文立即迎上来,神色凝重,低声禀道:“都帅,舒州败报,还请都帅随卑职往节堂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