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情于理,郭继恩等都不会再教杨龄千里迢迢返回关中,而以他的资望,入京之后必为执笔中书令,位在诸相之上。杨龄遂以年老多病辞之,郭继恩于是不慌不忙提出他的主张:请杨公出任议政左仆射之职,地位高尚,仍为百僚之长,相比中书省,议政院之政务相对简要,也不用每日入值视事。众人都连声说好,杨龄于是也就不再推辞。
于是怀明二年的元旦大朝会之时,议政左仆射杨龄为百官之首,领着文武官员一道入宫。蔚蓝晴空之下,钟鼓乐声之中,百官于寒风之中位列班次。金吾卫士执金瓜列于四面殿角,法驾卤簿环列,内侍簇拥着怀明帝,接受百官拜贺。于是宣制:“履兹新庆,与诸卿同!”朝贺已毕,宫中又赐宴集英殿。这一套繁复的仪式全部做完,已经到了未正时。怀明帝子时就被内侍们唤起,提线木偶一般熬了大半日,早就不胜其烦,回到睿思殿连晚膳也不愿吃就胡乱睡下了。
翌日,初二,皇帝要往悯忠寺上香,景云长公主、瑞凤郡主皆跟着一道前往,由金吾卫总管郑啸声等随行扈卫。怀明帝不见周恒前来,便问郡主:“你那位周统领,今日为何不见?”
“回皇兄的话,周将军今日大清早就起身去西海池了。”郡主忙回话,“昨日自大朝会回宅,他便神色十分郑重。”
“想必又是什么紧要军务,”怀明帝很是扫兴,“明日大峪山封陵,他想必不会又不至罢。”
“这个决计不会。”郡主连忙应道。景云瞥她一眼问道:“听说南方打仗正十分激烈,莫非周将军又要请缨南下?”
“这是军政大计,如今还未议定下来。”瑞凤迟疑说道。景云瞧着她艳绝温婉模样,心中嫉妒之意按捺不住,闻言只是嗤笑:“说破天,你也不过是个女史,知道些秘辛,用不着这等吞吞吐吐,本宫也不是非知道不可。再者,你这位夫婿才从北地回来,又要出京,妹妹虽已成婚,依旧是独守空闺,这日子就当真开心么?”
瑞凤垂下眼帘,低头不语,怀明帝倒先被激怒了:“霍参政又不是不曾委你官职,你也瞧瞧自己胡闹成什么样,如今却有脸面去讥讽瑞凤妹妹?周将军是万里挑一的好男子,你若有本事,也给自己再挑一个好夫婿回来!”
长公主又一次被击中痛处,含羞忍怒,不再言语。随行的内侍、宫女、金吾卫士等,都只做不闻,队伍一片沉寂。
从悯忠寺出来,瑞凤心中挂念夫君,便向皇帝告辞,独往西海池去。时值年假,广寒宫内甚为安静。节堂之内,除了郭继恩周恒,还有自海津府匆匆赶回的监军署副都监谢文谦。瞧见郡主进来,三人都站起身来。
周恒便问妻子:“殿下不是随至尊往悯忠寺上香么,怎地又来这边了?”
“恐军务紧要,妾从寺庙出来,便赶了过来。”瑞凤有些不安,“可是南面之事,又起了波折?”
“不是。”周恒低声解释道,“昨日朝会,于都监说,监军署已经拟议,要将在下晋为一品军阶,如今四方未定,国家多难之际,周某尺寸微功,骤升上将,着实受之有愧!是以今日向都帅坚辞,富贵之事,周某原本就无意为之,况且周某已得殿下青睐,长伴身侧,岂有别求哉?”
“哦。”郡主松了口气,又红着脸道,“将军此举,大有古贤之风,妾岂有不满之意。”不过,明日大峪山封陵,将军会一道去么?”
“封陵是大事,不但周恒兄弟要去,”郭继恩听见了小夫妻的对话,插嘴说道,“咱们这几个,也都是要去的。”
怀明二年元月初三日,宜祭祀,入敛,安葬,移柩。京中几乎全体文武官员,包括赶至京中参与议政院集议的诸议政卿们,俱随皇帝至京西燕平县大峪山。天空高远,皇陵初成。依照郭继恩的意思,这座陵墓建造得很是简朴,依山面谷,占地虽不甚广,仍自有威严之意。
接替苏崇远出任山陵使的周思忠引着内侍们,将雍平帝、何皇后,以及豫王父子等人的宝宫,置于棺椁之内。靳宜德、卢道然、王恭退等西京旧官忽放声大哭,瑞凤郡主也低声悲泣不已,一时之间,气氛甚为压抑。
山陵副使王恭退掏出一张纸,开始大声诵读自己起草的封陵表:“臣某顿首顿首言,伏睹大行皇帝陵寝,封为某陵者,窃惟,大行皇帝吞日协祥,履星应梦......”
杨龄立在皇帝身旁,一面听着王恭退的晋地方言,一面低声对怀明帝说道:“先皇落葬此处,终归是入土为安,于帝室、于文武百姓,都是了却了一桩大事。至尊也可放下心怀,不必过于伤感也。”
“我不伤感啊,”怀明帝只觉站立太久,腿脚酸麻,顺嘴说道,“往后妃嫔们生育子息,开枝散叶,也就足慰皇考在天之灵矣。”
杨龄一时竟无言以对。
周恒一直跟在郡主身侧,小心搀扶着她。封陵结束之后,他们也跟着皇帝一块回城了。郭继恩与霍启明却径往西山,先至讲武堂。因为南方战事吃紧,学堂虽已休课,这些学生们却被勒令全部留下,谁也不许告假离开。
讲武堂副山长黄景禄也参加了封陵仪式,他陪着郭、霍等人一块返回讲武堂。因为天气晴好,学堂扩建的靶场之上,砰砰枪击之声不绝于耳,那是学生们在年假期间,依旧还在练习枪法。
霍启明突然来了兴致,拉着郭继恩等人来到靶场,向学生要过一支火枪,瞧了瞧枪口的膛线,满意地点点头,塞入圆锥形的铅弹,开始瞄准、射击。他砰砰射了六弹,结果三发中靶,另外三发却飞得无影无踪。
霍启明大窘,面色讪讪笑道:“今日风力太大,道爷我有段时日未练,技艺生疏了。”
郭继恩微微挑眉:“你这些时日一直都在西山,便是每日练习百发,也花费不了多久功夫。”
“道爷我一直在钢铁公司,甚少去军械厂。不然,这蒸汽机之事,全都交付与你?”
郭继恩笑了笑,努嘴示意奉效节,那个新卢出身的军官便不慌不忙上前,沉稳装弹,举枪,射击,十发皆中。学生们连声喝彩,霍启明却又转头怒视耿冲:“人家比你还小着两三岁,就有这样的枪法。你跟着道爷也有六年了罢,学会了甚么本领?年纪都活到狗肚子里去啦?”
耿冲正在吃着心爱的酥皮饼,被这一顿训斥弄得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郭继恩便拍着霍启明的肩膀道:“走罢,咱们去致远堂。”
致远堂内,地炉烧暖,全无寒意。刘元洲只穿一件牙白色夹衫,坐于书案之前时而奋笔疾书,时而皱眉苦思。见黄景禄陪着郭继恩、霍启明等进来,他连忙起身抱拳行礼。
郭、霍二人都凑到书案之前细瞧,见是《步军操典》和《射术教范》之草案,郭继恩点头道:“此前周统领便有编写武学课本之想,只是戎马倥偬,难有闲暇,这事也就耽搁了下来。如今召刘将军回京出任山长,正该将这些事情都办下去。学堂之中诸位教头,各有讲义,也该编纂成册,推行各师。”
“是,此书虽名为步军操典,其实步、骑、炮、工、辎,及斥候、传令等皆有,内容繁浩,实非一日之功也。”刘元洲颇觉心力交瘁,“幸好此间留有周、刘两位统领之书稿,不然,卑职实有无从措手之感。”
“回头我再挑几个人与你,这件事一定要从速办妥。”郭继恩想了想转头吩咐黄景禄:“教人誊写两份,分别交与刑部薛侍郎和羽林军伍副统领,教他们读过之后各自写几篇文章送来,愈快愈好!”
“是,卑职记住了。”郭继恩提及薛宁,黄景禄颇觉诧异,但是他明智地没有开口询问。霍启明也嘱咐道:“编书之事,由刘山长牵头操办,书局那边,也会鼎力相助。学堂细务,便暂由黄副山长处置。”
刘元洲、黄景禄都连声应命。当他们步出致远堂时,许云萝小声问郭继恩:“都帅,如今学堂之中,就再也不教刀枪弓箭之术了么?”
“许令史,这弓弩羽箭,往后军械厂已经不会再造,学之何用?”霍启明抢先回话,“不过刺杀之术,绝不可废,咱们如今已在大造刺刀,配于火枪之上,以为近战之用。”
许云萝又轻声说道:“新式火枪,百步之外击穿铁甲如刀刺败革,则盔甲往后,亦为无用之物矣。”
“许令史说得不错。”霍启明自己也觉得很是惆怅,“金盔铁甲,何等精美之物,往后也要渐渐废弃,这就是冷兵器之落日余晖也。”
“嗯,可是往后之战场,杀伤之数,则愈发骇人听闻矣。”
“天施地生,其益无方,凡益之道,与时俱行。何故这般悲春悯秋耶?”郭继恩皱起眉头,“不要磨蹭了,咱们今日就要赶至军械公司去。”
军械公司只在讲武堂南面二十余里外,这里大为扩建之后,已有数万工匠及其家眷,俨然一处大镇。厂房、工匠住宅,鳞次栉比,市集之上,饭铺、杂货、皮具、书坊、布庄、木器行、骡马行,无一不有,其繁华之处,其实不亚于外处县城。虽是年节时分,仍有不少店铺仍在做着买卖。霍启明转头向郭继恩提议道:“咱们是不是该将广阳县治,移至此处?”
“虽无不可,只是不知移来之后,是县署管着工厂,还是工厂管着县署?”郭继恩打马不停,嘴里一边回话,一边直奔军械公司办事大院而去。
小镇之所以年节之时亦无冷清之像,乃是因为许多工匠并未给假,依旧在厂房之中忙碌。日暮时分,大家已经下工散去,郭继恩等人由胡启忠、唐文福陪同着,仔细瞧着厂房之内的手动镗床、拉床、磨床、车床等器具。“若是没有这里的镗床,咱们对蒸汽机所用之气缸,”郭继恩告诉胡启忠,“便是束手无策。”
“许多器具都是工匠们自家琢磨而成。”胡启忠微胖憨厚的面容之上有着藏抑不住的神采,“这个车床,原为三角铁架,后来咱们索性改为铸铁底座,十分好用。许多人以勤勉聪敏,升为匠头、协理,假以时日,定然还会有工匠出身之主办、督办,展其才智,而成一代方家也。”
郭继恩眼中也有喜悦之色,他在各式机械之上摩挲不已,仿佛这些模样粗笨之物是世上最为珍贵之物。便是诸军战场大捷之时,许云萝也没有见到过他眼中泛出这样的光彩。倒是霍启明晃动着麈尾催促道:“别瞧啦,肚里早就饿了,咱们快去用饭要紧。”
虽是年节之时,胡启忠管待上官的饭食也是甚为简朴,无非角子、白菜,还有一壶浊酒。饮过几杯酒之后,郭继恩突然问胡启忠:“若是本帅将你调入京城?”
胡启忠手里正捏着酒盅,一时愣住:“不敢欺瞒都帅,其实卑职在这军械公司任事,甚觉畅快。”
“这个本帅自然知道,只是俗谚有云,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你也该有更进一步之地才是。”郭继恩举起酒盅,“往大了说,社稷苍生,小处说,胡兄应当更有抱负才是。”
“这个么,胡某的确未曾想过。”
“往后可以多想一想,”霍启明也笑了,“胡总办实有经世之才,你也该心中先为预备一份稿子了。”
“是,卑职知道了。”胡启忠放下酒盅,神色依然有些踌躇。郭、霍二人彼此对视,便不再提及此事,将话题岔开了去。
是夜,他们宿于桑乾水边的驿馆,河冰未化,寒夜寂静,郭继恩与霍启明倚在栏前,低声议论直至深夜。屋内,许云萝躺在床上默默听着他们的长谈,许久许久才渐渐睡去。
翌日,天气依然很好,郭继恩等人默默走入宽敞阔大的军械仓库,新造的野战炮稳稳地趴在炮架之上,狰狞地张着炮口,还有一支支簇新的自发火枪,都要装上马车运走,送往中原战场,郭继恩微微点头,右手紧紧地握成了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