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袍好友被调出亲卫营,陆祥顺这几日颇有些憋闷之感。
虽说自己也得了擢升,以副尉军阶左迁亲卫营甲队队正,可是接任甲队队监的奉效节却是不苟言笑,甚至可说是有些木讷,全不似唐应海那般机警活泛。相处了几日,陆祥顺便觉得很是无趣。旬休之日,他抽空回明时坊郭宅之时,忍不住向母亲抱怨自己的新伙伴:“练习之时,瞧着枪法的确是好。只是这人除了枪法,便再无一点眼力,该做什么,是全然地懵懂不知,每每要人提醒。俺这个队正,做得着实辛苦。”
他话还未完,于婶便抄起掸子一顿好抽,叱骂他才升了个芝麻大的官儿,就不知道自己斤两,还敢去挑剔伙伴,简直是不知好歹。
大哥陆祥义也带着妻儿往郭宅探看母亲,他听着东路院子里燕都乐社那边隐约传来的丝竹之声,语重心长劝导这个二弟:“能被选入亲卫营任事,那都是千挑万选出来之人,身世干净,功夫出色,为人勤勉,这个都是不消说的了。二郎,若非咱们家与郭府有阿母这层干系,焉能轮到你往都帅近侧服侍?据此说来,你这位新伙伴,想必也是个有来头的,他是才出讲武堂的学生,自然不及你老成,你须得多提点他才是。”
陆祥顺抱起小侄子,回想起都帅和真人提及这个奉效节是什么夫子的长孙,不禁缩头,犹自嘴硬道:“说什么服侍,都帅早就谕示过咱们,如今不是往日,品阶、职任虽有不同,可是军中官兵一体,并无高下之分。”
“并无高下之分?那二郎升做八品副尉,为何这等高兴,还不是因为每月实打实地多了十缗银钞?”陆祥义提点二弟,“未必二郎做了个队正就心满意足,你就不想再上一层台阶么?”
见陆祥顺被堵得说不出话来,他又问道:“今日旬休,那位新卢国来的奉队监,可是也家去了?”
“不曾,咱们两个,无论何时,须得有一人在都帅近前应命,以备不测之事。是以奉协尉今日还留在西海池内。”陆祥顺有些心虚,“再者,都帅今日并无出行之意,想来无有什么要紧处,就算有,队中老卒也会提点于他。”
“你是都帅身边的老军官了,还教他一个新任职之人单留应卯?这可见是你虑事不周了。”陆祥义摇头道,“听为兄一句劝,还是早些回去的好。”
“正是,你大哥的话极有道理。”于婶也生气说道,“如今家中什么都不缺,日子好过得很,为娘也用不着你时常回来添堵生烦,赶紧走罢。”
“是是,那儿子这就先回去了。”陆祥顺忙不迭放下小侄子,起身告辞。
不料他匆匆赶回西海池,郭继恩却不在玲珑院内,陆祥顺有些困惑,他问寇珍:“都帅不是说今日不会出去么?”
“临时起意,去了大学堂。”
陆祥顺嘀咕一声,又匆匆往外跑。
郭继恩此时却在苏平安所居的小院之内,听着主人弹奏曲子,许云萝则煎水烹茶。叶琴安踱步来时,但见庭院之中,苏平安一袭粗布白袍,目送归鸿,手拂五弦,一派悠然自得。郭继恩则一身蓝灰色军袍,闭目斜靠于躺椅之上,微微敲指应和。
许云萝起身行礼,叶琴安含笑摆手,示意她不必多礼,自己拉了张椅子坐下来。郭继恩听见声响,睁开眼来,忙坐直身体:“是叶师来了。”
“适才去了唐九松处,见他正在指点一个女弟子,老夫觉着自己久呆下去,未免坏人好事,是以赶紧告辞,溜到平安这里来坐坐。”
“想必那位女弟子,定然是细柳生姿,风流秀曼。此正九师惬意之时,的确不可多扰。”郭继恩轻笑一声,想了想又问道,“说到女弟子,如今大学之内,不是有一位叫做吕碧云者,想必亦多得叶师、苏先生指点?”
“非也,”叶琴安含笑摇头,接过许云萝奉来的茶盏,“此女喜爱的是格物与算学,诗书之道,她其实兴致不大。听真人和慎之两位夸赞,说她对于那本《形学备述》,极有心得。”
“原来如此。”郭继恩微微点头。这时苏平安按住琴弦,开口问道:“在下听说,霍真人预备将这形学,更名作几何之学,却不知这几何二字,是何出处也?在下翻遍典籍,实是不曾见着。”
“这个么,想来当是形学手稿之泰西文字,音译为此。就如佛经之梵文一般。”
“明白了,多谢都帅解惑。”
庭院之中又沉寂了下来,叶琴安觑着郭继恩若有所思神情,又问道:“都帅心神不属,想来前方战事,颇有烦忧处?”
“是啊,青丘烟柳,雷泽秋风。”郭继恩也不隐瞒,“曹州城,如今被围,情形甚是艰难。”
“曹州啊,在下入京之时,曾经路过。”苏平安闻言有些感慨,“当初孙膑破庞涓的桂陵之战,便发生于此。桂陵何处是?齐魏已成空。到如今,只有遍野红柿而已。”
郭继恩正要说话,转头撇见怀明皇帝由柴芦等几个内侍伴随走了进来,身旁是景云长公主、刑部侍郎薛宁等人。他微觉诧异,想了想站起身来。
叶、苏二人也都连忙起身相迎,皇帝脚步不停径直过来,景云和薛宁两个瞧见郭继恩,面露迟疑之色,又不敢退出,硬着头皮跟着向前。
皇帝摆手示意免礼,自己在叶琴安那张椅子上坐下,觑着郭继恩道:“都帅可曾往九师居处去拜访过?那个章紫玉,瞧着柔弱,却是落笔豪放,潇洒不拘,将来必有大成也。”
“至尊所说的,想必是九师新收下的那个女弟子?末将尚未见其人,自然也不曾见过其画作。”郭继恩示意许云萝给自己披上斗篷,“几位慢慢闲话,在下,就先行告辞了。”
无人敢出言挽留,大家都说慢走,眼瞧着他带着许云萝出了院门,候在门外的几个金吾卫士俱都躬身抱拳,不敢抬头。奉效节立即带着两个军士跟上,叶琴安、苏平安眼见那披着斗篷的身影沿着一条水泥铺就的大道昂首而去,两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景云长公主却脱口而出:“这气势,其实都帅才是真天子嘛。”
薛宁低头不语,那几个内侍也是眼观鼻鼻观心,一个个都装作不曾听见。叶琴安正想着如何将场面圆过去,怀明帝先摆手道:“姊姊也不用说这些,你成日怨恨,不过是自取其祸,这又何必?其实都帅早日入居大内,对咱们其实倒算是解脱了。”
长公主心虚嘴硬:“我怕什么,便是当面,这话我也敢说的。”
“那你方才怎么不敢吭声,”怀明帝又转头对薛宁说道:“薛侍郎,你今日随我一道来此,想必于你的前程不大妙?说不定,明日都帅会罢了你的职。”
“这个却是不会,都帅不是这等气量狭窄之人。”薛宁面露苦笑,“其实卑职倒是想与都帅一块参详中州战事情形,孰料他拔脚就走了。”
“嗐,如今你都已经不是武将,还操这份心作甚?今日又是沐休,本就不该再议国事。再者,管他前方打成什么样,也不会短了京城之中用度。”
薛宁微微愣神,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话。苏平安这时已经拉过来两张椅子,请景云和薛宁落座:“这位便是刑部薛侍郎?难得光临,在下这里无有什么款待,还请众位稍待,苏某再去烧水烹茶来。”
“这些事情哪里还要苏先生来做,”柴芦连忙领着内侍们凑过去忙碌,“有奴等在此,苏先生只管坐着便是。”
“柴芦说得对,这些事给下人去做便是。苏先生这里,不是还有个童仆么,怎的今日不见?”
“那个小童,家中有事,是以给了他几日假,打发回去了。”苏平安神色淡然,瞅着薛宁出神的表情,暗自沉吟不已。
陆祥顺好容易在大学堂内寻着郭继恩一行人,又急急跟着一道返回西海池广寒宫,眼见战训司、参谋司两处的年轻军官们聚在一处,争论曹州解围之事,郭继恩倚在门边听了一会,吩咐柴弘、祝同文:“你们两个,明日都随本帅往燕平县城去。”
正在绞尽脑汁的柴弘抬起头来,一张胡子拉碴的脸愕然瞧着郭继恩:“去燕平,要做什么?”
“自然是巡视部伍,”郭继恩冷声吩咐道,“明日卯初时便要出发,不可迟误。”
“是。”柴、祝两人都躬身抱拳。郭继恩瞧着祝同文神色,又问道:“可是还有什么事?”
“是,”祝同文扶了扶眼镜,老实禀告,“今日军情司得到前方间报,金乡之战中为敌所俘之六百二十名战卒,已被徐智勤悉数杀害于成武县城。”
“连杀俘之事都做出来了,这徐智勤之格局,也不过如此。”郭继恩神色未变,语调冰冷,“今日之事,咱们都会记着,将来再与他慢慢算还。”
暮秋初冬,霜天寥廓,谢文谦、伍中柏、李樊玉等都跟随着郭继恩来到燕平县城军营,巡阅驻屯此地的燕州军第二师。燕平县城是京城西北藩屏,此地居民,多为当年营州都督府弃置之后迁徙而来,城池中央是县衙,北面一大片直至城墙,如今都是军营,驻扎着上万燕赵健儿。
燕州军第二师点检崔万海、师监张善行,都小心跟在郭继恩等人身后,驱马缓行,从将士们面前走过。教场之上,九个军阵列队齐整,长枪如林,战旗招展,在北风之中呼啦作响。郭继恩瞧着火枪兵手里锃亮簇新的转轮自发火枪,排列成行的盾车、野战炮、虎蹲炮,他神情严肃地翻身下马,慢慢踱步审视,将手伸至炮口,轻轻摩挲。
上万将士都目视着三军统帅神色严峻,目视前方,慢慢走过队伍,回到演武厅前坐下。谢文谦上前告诉他:“燕州二师,配发新式火枪六百余支,虎蹲炮二十门,轮式野战炮四门。完全比照西山大营之中,羽林一师之数。”
“还是太少了。”郭继恩轻轻摇头,“这轻炮易于仿造,南吴至少年底之时,就能铸造出来,分配至宋城临沂两处。则中州对峙,愈发艰难矣。”
崔万海和张善行都在厅前躬身抱拳:“职等,愿往中州助战,请都帅下令罢。”
“燕州二师,军容壮盛,国之虎贲。本帅心中甚慰,不过南下之事,容后再议。”郭继恩示意谢文谦、伍中柏都坐下,低声问道:“文谦兄,我打算将刘元洲从东都召回,出任讲武堂山长,你以为如何?”
“这个时节,你还从前方召将回京?”谢文谦很是不解,“刘元洲也是一员宿将,你就算不愿从东都往汴梁等处增兵,也不该将他调离啊。”
“讲武堂学生愈来愈多,这里也是社稷将来气运所系,不可马虎大意。”郭继恩轻声喟叹,“刘护军是老将了,资望俱足,还是召他回来罢。”
谢文谦见郭继恩已经决断,便不再坚持,只问道:“则燕州一师,以曾树贵为该师检校点检么?”
“你往郓州召众将集议,觉得曾都尉如何,能当此任么?”
“奇哉,不是都说,曾树贵颇得都帅青眼看顾么,怎么你倒来问我?”谢文谦稍稍思忖,“其人沉稳干练,虽说资历稍浅,其实也能胜任。”
郭继恩便转头瞧着伍中柏,新署任的羽林军副统领毫不犹豫点头:“可,树贵兄弟攻守兼能,深得众心,足当大任。”
“那就这么定了。”郭继恩果断摆手,又转头询问柴弘等人,“曹州是弃是守,杨都督那边是何决断,金乡之败,他们究竟有无检讨自省,可有书信来报?”
“回都帅的话,昨日并无郓州军报呈来。”
“军情往来,还是太慢了。”郭继恩吁了口气,甚觉无奈,他拍了拍椅子扶手,起身吩咐道,“教大伙儿各自散了罢,一会咱们都去膳房,尝一尝燕州二师的伙饭。云萝,我先带你去瞧瞧,当年咱们几个人弄的自来水,让你开开眼界。”
官兵们收队回营,郭继恩许云萝两人挽着手出了演武厅,谢、伍二人立在台阶之上,注视着他们的背影,谢文谦忍不住道:“前方这等吃紧,都帅却还要调将回京。这中州局势,他就这般不在意?”
“都帅定有庙算,回头咱们再请教他便是。”伍中柏身姿笔挺,从容回话道。
“嗐,继恩虽说天纵英才,到底不是神仙。”谢文谦摇头,“咱们自己,也要替他多想着些儿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