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寅时,几个起事的军官唤起军士,在校场列队已毕,便分头出发,一拔人向东穿过西海池,自西华门进皇宫。另一拔人则从南面出西苑大营,沿横道向东,径往皇城和东六坊。
柳平义和池天俊的二旅二团之中,有几个营官队官拒绝加入,再加上把守城门分走了不少兵马,这两支队伍各自约莫有四百来人,所有官兵都在右臂之上缚了一块红布,以为标识。横街之上,天色仍旧一片漆黑,但是昏黄的路灯照亮了前行的道路。凌晨的气温很是凉爽,石相泽大步走在队伍之旁,神色坚毅,满怀信心。他这支兵将接管中书省,并要求文官们写下劝进之表,从今往后,改朝换代,山河鼎新。
军队步出西苑大营之时,大内金吾卫总管王元相已经匆匆出了午门,打马飞奔赶回自家宅院。听见前院动静,回京休养的王忠恕披衣起来,诧异询问儿子:“你不是好好地在宫中当值,为何这时辰突然回来了?”
王元相手握刀柄,说话却是结结巴巴:“阿,阿爹,西苑的兵反,反了,今日要闯入皇宫,杀杀天子!”
“什么?你,小声些!”王忠恕大吃一惊,连忙示意儿子往屋内说话。
“小声?阿爹你不是耳背么?”
“你爹爹我听得清!”王忠恕低声怒喝。
父子俩进了屋子,王忠恕吩咐神色震惊的家仆们都退至门外,然后才问儿子:“究竟怎么回事?”
“是,是谢副都监——”
贺金永翻墙进入西海池,他不识得路,正在乱转,被巡夜的亲卫营军士拿住,当即被送往武成殿。郭继恩等人都已出城,监军署副都监谢文谦便宿于武成殿内,听了贺金永的奏报,他张大了嘴,做声不得。
值夜的丙队队正蔡佐连忙唤道:“副都监,副都监?咱们该如何处置这事,还请拿个章程啊。”
“你是说,何点检张师监两个,都被看住了?”谢文谦回过神来,“那么薛副统领呢?”
“薛副统领每日只在统领衙署之中,甚少往营房来巡视,平日里也不怎么与咱们说话。卑职实不知他此刻是否已经知晓。”贺金永觑着谢文谦面色,“副都监,都帅对这事,会是什么主张?”
“都帅啊,他不是数次三番地说过,没有自己做天子的念头么。”谢文谦心神不宁地将陶灯挑得更亮一些,“可是帝室如今就只有当今一位男丁,若他不幸身死,则都帅就算不愿,也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
“是,此事正如副都监所言。”贺金永连连点头,“那咱们是坐观其变么?”
“坐观其变,则都帅回城之后,会如何瞧我?”谢文谦烦躁地拽着自己的短发,觉得好生难以决断,“谁能替本官拿个章程?”
贺金永和蔡佐都有些惶恐地瞅着他:“副都监,如今这燕京城内,你便是军中首官了。”
“既是这样,本官现在就去西苑军营,命他们不可轻举妄动,万事,都等都帅回来定夺。”
“将军不可!”贺金永急忙摆手,“这几个如今十分冲动,踌躇满志,便有将令,也决计不会听从——除非是都帅本人亲至。先前之时,韩永睦韩旅监,试图阻止已经被杀。将军试想,彼等既已做下初一,又岂会顾忌于十五耶?”
“对,将军的性命要紧,你不可往隔壁军营去。”蔡佐连声附和,“若将军白白遇害,这城中更无人能止乱矣。”
“韩旅监已经被杀?”谢文谦神色凝重起来,他转头望向西面,仿佛要看穿屋子,看穿隔墙,一直看到西苑军营中的动静,很快,他便下定了决心,“不论这几个人,是出于公义,还是私心,本官瞧来,无故杀害军中同袍,这事便是不对,哪怕是郭兄弟真有自为天子之意,今日也必当阻之——咱们马上进宫去见天子,还有,蔡队正,火速遣人往亲卫营军营去召王营管,教他将所有未当值的伙伴全部带出来,十万火急!”
他抓起一支炭笔飞快地写下手令,掏出自己的银印,重重地摁了下去,深吸一口气道:“都帅爱兵如子,不管他有无自立之意,今日之事,想必他都不会罪责于我,不会!”
谢文谦连夜领着一队亲兵自西海池穿过西华门入宫,金吾卫副总管郑啸声匆匆赶来拦住他们。郑啸声觑一眼谢文谦左臂上的二品制将军臂章,又瞧瞧他朴实而严肃的面容,沉声道:“谢制军夤夜闯宫,此大不敬,就算这天底下实以郭元帅为尊,只要天子尚在位,尔等便不可如此放肆。”
“若不是为保天子性命,咱们谁愿意这时辰还进宫来。”蔡佐没好气道,“有人要除掉天子,要赶紧作防备。”
“啊,消息可确切么?”郑啸声面色微变,犹疑问道。谢文谦摆摆手:“千真万确,如今都帅等都不在京中,你我务必要护住天子周全,一定要等到都帅赶回。”
“既如此,制将军稍待。”郑啸声转头吩咐卫士,“速速去请王总管过来!”
听了王元相的叙述,王忠恕不解道:“既是这等,你怎么又自己出宫了呢?”
“谢将军召集了亲卫营王庆来入宫相助,卑职假称往承天门接应,出了宫门之后便一路赶了回来。”王元相神色惶惧,“金吾卫不过四百人,虽有勇武,未习战阵,那亲卫营,不过看门护院之属,如何敌得住羽林骁锐!不是儿子畏死脱逃,这当真要打杀起来,咱们是必死无疑啊。”
“你好生糊涂!”王忠恕气得差点要拍桌子,“身为大内总管,你丢下主君先逃,待都帅回来,必定要追你罪责,砍头示众!”
“阿爹呀,焉知这伙兵来杀天子,不是出自都帅授意?他如今权倾朝野,岂能无意于神器!这草包天子,杀便杀了,咱们还真的拿性命去护卫着他,将来能得都帅一句夸赞?阿爹试想,都帅自家出城,下面的部属替他将恶举都做了,他回来便是名正言顺的开国之主。若是他回到京城,这天子竟还活得好好了,一番心思岂不是白费?”王元相分析得头头是道,“这谢制军虽是秉性忠厚,到底贫儿出身,短了见识,压根未曾虑到这地步,也足见他并非都帅真正信重之人。咱们,可得在心中瞧仔细了。”
“这,果然也有些道理。”王忠恕也困惑起来,“只是此事就真是都帅有意设计?那他在讲武堂之时,又为何催着为父入城休养,这,究竟有无用意?”
儿媳刘氏得知丈夫突然从宫中回来,也起身过来瞧个究竟。王元相很是不耐,正要将妻子喝退,却听得父亲在身后吩咐道:“取某的甲胄来。”
“啊,阿爹你要入宫?”王元相转头瞅着父亲,错愕不已。
“你说的,虽说颇有道理,为父心中依旧觉得有些不妥啊。”王忠恕扶额说道,“不管此事是否都帅指使,你我父子,不能都不露面。你守在家中,为父替你走一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