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霍启明从宝慈宫出来之后,便去了福宁殿。彼时怀明帝正与画匠出身的大学堂书画院助教何有训闲话,见霍启明进来,他便招手道:“来瞧瞧这幅画,如何?如今寡人也可往大学堂去做个老师了罢。”
霍启明将那幅工笔花鸟细细瞧过:“本想说几句贬刺之语,可是贫道不能昧了良心。”他微微叹息,伸出大拇指道,“陛下的天分,的确是这个。”
皇帝得意地笑了,不料霍启明又道:“依贫道愚见,至尊于花鸟人物,尤胜山水。这个是因为性情,还是因为陛下年纪尚轻,笔力不足?此事陛下自己一定得要想明白了。”
“嗯,有理,是得好好想想。”怀明帝点头沉吟。霍启明又向何有训拱手道:“何先生为政事堂所作的两幅画,大伙儿都说好,小道这里要向何先生道谢才是。”
何有训连忙恭顺回礼:“不敢当,几位相爷不嫌何某之画作意境不足,何某感激不尽。”
“何必这般过谦。”霍启明笑了笑,又对皇帝说道,“贫道今日有一事奏报至尊。”
怀明帝端详着画笔,漫不经心:“说罢。”
“是,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霍启明恢复了嬉皮笑脸神色,“贫道今日在睿思殿,杀了一名宫女。”
“这事也不稀奇。”怀明帝毫不惊讶地点头,“寡人倒是有些奇怪,为何参政拖至今日才动手。我这个姊姊,不知为何如今这般骄横,是该好好惩戒一番才是。”
霍启明轻轻一笑:“陛下倒是瞧得明白。”
“寡人三日里倒有两日不在宫中,不是在书画院,就是在苏平安苏先生处。时常在外面走动,这物议亦有耳闻。”怀明帝摇头道,“明说了罢,寡人和景云,都不是干实事的那份稿子,当初天师就不该委她以职任。”
“这的确是贫道料事不周,不过长公主殿下之举,哪里是不愿任事,其实就是成心教咱们为难。”霍启明收敛了笑意,“说不得,待她大婚之后,贫道也只能免去她的职事了。”
怀明帝沉吟了一会:“向来都说公主难嫁,此语竟是果真。原本想着,从政事堂几位宰相之亲族中,挑选俊秀子弟,他们竟然没有一个应声的。如今这个邹御史来做驸马,寡人心中又不喜欢。”
“哦?至尊为何不喜?”
“其人眼神不澈,心机太深。”怀明帝皱起眉头。
“陛下,心机浅显者,如何能在朝堂立足,这个也不能算是错。”
“寡人不喜其人一脸假笑。他年未三旬,便这等老成,实非善类,不过,只要景云喜欢,那也由得他们。”
“邹御史也常往至尊处走动,若他得知自己得了个实非善类的评语,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怀明帝若有所思:“莫非枢密院与中书省两处,都不愿与天家结亲?”
“这是陛下多虑了,若长公主有瑞凤郡主那般的性情,岂不是大家都抢着要来做这个驸马?”
“此言甚是。”怀明帝也承认,“也怨不得郭都帅宁可要许令史,也不愿尚主,论人品论相貌,许令史反倒更像个公主也。”
殿内侍奉的内监们,想笑又不敢笑,都自强忍着。何有训见他们议论这些事,颇不自安,便躬身行礼告退。霍启明于是说道:“贫道也要告辞了,回头长公主必定会来哭诉,还请至尊也规劝她几句。”
“她哪里听得进寡人的话?她若来了,寡人不见就是。”怀明帝摆摆手,“她的心思寡人又不是不知道,生出这多事端,无非是想寻机也教寡人理些政务罢了。”
何有训背上立时冒出冷汗,内监们纷纷低头,霍启明神色不变,含笑问道:“不知陛下自己是如何念头?”
“方才已经说了,寡人和景云,都不是能做事的人。就算寡人能理政,想必也不过是个昏君。”怀明帝神色坦然,“似如今这般,居明堂,拥美人,写字画画儿,衣食不愁,性命无忧,岂不快活得很。天师也不用这般瞧着,寡人在苏先生处,还是明白了许多道理的。”
霍启明笑了笑,再次拱手行礼,转身欲走,却又停下脚步:“说到美人,如今陛下宠爱那位车婕妤,冷落了小森充容。既是这般,何如就将她遣放出宫去?”
怀明帝觑着他道:“你这——寡人用过的女人,你也要?”内监们齐刷刷抬头,惊愕地瞧着霍启明。何有训暗道自己再待下去,是嫌这颗脑袋太过碍事了,连忙作揖,急匆匆逃了出去。
“不敢。贫道的意思,美人幽居深宫,坐等衰老,甚是可怜,何不教她出家为尼为道,也是一条生路?不过,将来若是她确有另嫁之意,也请陛下允准之。平民之女可以另嫁,这宫中后妃,为何就不可?”
内监们听得这惊世骇俗之语,一个个都张大着嘴。怀明帝皱起了眉头:“此语似乎有些道理,可是寡人听了,心中很是不快。”
“陛下就当是将她贬出宫了,不去想这事,也就不会心中不快了。”霍启明神色严肃,“夫妻不睦,尚可和离,为何陛下不喜之嫔妃,就不许其另嫁?”
“若说小森晴菊之相貌,确实是极出挑的美人。”怀明帝依然皱眉,“只是其人性情,很是执拗,教人不喜。与其留在宫中碍眼,的确不如遣发了出去。不过,等等——”
他斜觑着霍启明道:“若是她出宫之后,又瞧上了你,岂不是——”
“断无此可能!”霍启明哭笑不得,旋即又正色说道,“明说了罢,季云锦季小娘子,在贫道与都帅往东都解救陛下之时,为救贫道性命,结果香消玉殒。从那之后,贫道便断了三妻四妾的念头。”
“此事寡人知道。”怀明帝神色郑重起来,“既是这等,寡人这就叫小森充容过来。”
不一会,小森晴菊一身素雅,由内监领着从她所居住的配殿款款行来,向着皇帝和霍启明行礼。皇帝上下打量着她,心绪很是复杂,良久不发一语。
“不知至尊召妾前来,所为何事?”小森晴菊声音清冷,神色沉静问道。
怀明帝顿觉无趣,转头对霍启明道:“瞧瞧,便是这等性子,教人喜爱不起来。”他又对小森晴菊说道,“霍参政恳请寡人,将你遣放出宫去,往后若是愿另嫁旁人,也悉听自便。你意下如何?”
小森晴菊吃惊地抬起头来,瞧瞧皇帝,又瞧瞧霍启明,一脸不能置信之色。皇帝不耐烦道:“你可想清楚了,此为亘古未有之事,若是不愿,往后可就不能了。”
“妾绝无再嫁之意,惟愿出家为女冠,若陛下允准,必不敢忘陛下之恩德。”小森晴菊深深拜倒,声音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