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继恩只是随口一说,过后依旧忙碌。如今枢密院下辖六路兵马,再加上水师,共计七军,再加上陕北、晋北两处并未彻底平定,事情极多,人人都是身兼数职,各展其才。从羽林军第二师擢拔过来的都尉柴弘领着战训司的参谋们,已经开始初步拟定南进中原的新方略。郭继恩则与霍启明两个研讨一种全新的勋功制度,两人交头接耳,低声议论,又在纸上涂涂写写。
散值之后,霍启明便告辞离去,郭继恩自去膳堂。他与李樊玉两个坐在一桌,边吃边议论,却见如今担任着户部钱庄副总办的田安荣,身穿六品文官的绯袍,跟着许云萝等三个女孩一块进来了。
“放学回来,在西海池大门外恰巧遇见田副总办过来,就领着他一道进来了。”许云萝低声解释道。
李樊玉便起身去另外一张桌子用饭,郭继恩只嘱咐道:“李兄气色不大好,要自己注意身子。”说着便吩咐田安荣坐下,“想必还未用饭?不如就在这里边吃边说罢。”
“是。”田安荣老老实实坐下,既不去盛饭,也不吭声,只是瞅着桌面。
郭继恩面前摆放着两只粗瓷碗,一荤一素,荤的是茄子烧肉,素的是白菜,手里的粗瓷碗里则是白米饭,他一边夹菜一边说道:“军中器物便是这等简陋,想必是你瞧着没有胃口?听说钱庄之内伙饭丰盛,碗碟精巧,到底是有钱的去处,奢侈得很。不过,今日咱们吃的可是粟末地的稻米,你果真不用么?”
“倒不是因为这个。”田安荣有些踌躇,眼见许云萝替他盛了饭菜过来,又慌忙起身道谢,接了筷子,依旧发呆不语。
郭继恩不耐烦了:“有事便说事,未必你老远过来,竟是打算在此面壁的?不是我说你,堂堂男子,这等忸怩,成什么样子。”
“是,是。”田安荣放下筷子,想了想鼓起勇气说道,“在下先前在老家之时,原本是已经娶妻,育有一对双生儿女,不料两个孩儿尚在襁褓之中,便有乱兵自南面过来。”
“嗯,当初你是跟我说过,先前遭遇兵乱,家中老幼皆殁。”郭继恩放下了筷子,“本帅也知道,如今你与我那七妹,久处生情。原以为她会中意一个年轻俊俏的,想不到竟然是对你生了情意。不过,这男女情爱之事,只要是你情我愿,本帅自然也不去理会,你只需告知继雁妹妹,不要隐瞒才是。”
“小人阖家都跟着北逃的百姓们,往东都而去,途中便被骑兵追上。”田安荣忆起当年情形,神色惨然,“那些乱兵四面追逐,张弓乱射,大伙儿一面哭号,一面自顾逃命。小人一家都被冲散,父亲用身子替小人挡了一箭,当场殒命。母亲则不知所踪——”
许云萝同情地望着他,郭继恩却问道:“那你的妻儿呢?”
田安荣艰难答道:“被冲散了,小人侥幸逃得性命,回头再去寻找,却一直不曾见着。后来小人在中州地界,流浪飘零。那时节中州官军与乱兵来往交战,无一处安宁,小人始终都不曾寻着他们。没奈何之下,便辗转到了山东。”
郭继恩闻言,先是一愣,继而面色阴沉下来:“依你这话,他们或许还活着?”
“是,或许还活着。”田安荣垂头丧气答道,“那两年到处都是死人,小人都仔细寻过,并没有他们在内。”
郭继恩勃然大怒:“既是这般,你怎么就敢与我妹妹走得亲近?这等负心薄幸之辈,休想与我郭家作亲。往后,你就死了这条心。”
“非是小人刻意隐瞒——”
“闭嘴,不用再来狡辩。与我滚出去!”
旁边几桌用饭的参军、参谋们,还有那两个倭国少女,见郭继恩突然震怒,都不觉愕然。田安荣苦笑一声,起身向郭继恩作揖行礼,佝偻着身子转头离去。
许云萝见郭继恩满脸怒气,便轻轻握住了他的手:“都帅,且消消气儿。”
“先前还以为他是个精明勤勉之人,没想到是这等庸懦无耻之辈。”郭继恩怒意难消,“你告诉继雁妹妹,这件事,往后休要再提。她要模样有模样,要性情有性情,自己又有俸钱,还怕没有男子喜欢?这个姓田的,我要把他赶出燕京去。”
翌日,许云萝不敢去学堂,便跟着郭继恩往节堂去,一道帮着做事。霍启明来的却晚,他在门口恰巧遇见许云萝出来,便打趣她道:“继恩兄全无怜香惜玉之心,什么事情都来使唤你,这般任劳任怨,你脾性也忒好了。”
“这都是奴婢分内的事。”许云萝想了想,请霍启明至僻静处说话,将昨日傍晚的事情告诉了他,“田副总办确有不是之处,不过都帅说要将他打发出燕京去,奴婢也不知这样处置是否妥当。”
“竟然是这样,”霍启明面上嬉笑神色消失了,他思忖点头,“这事我知道了,许令史,你先去罢。”
“是。”
许云萝转身走了,霍启明慢慢踱步进了节堂,也不理会正在忙碌的陈巧韵和瑞凤郡主两个,只凑到郭继恩身边,见他正在皱眉审视勋章图样,便坐下说道:“田主事当初之事,其实也不能过于苛责。毕竟兵荒马乱的,那时节,咱们两个也遇到过不少生死险境。不是我说,他一个穷弱书生,自顾尚且不暇,要再去寻人,着实是太难了。”
郭继恩放下图样,打量着他:“你知道得倒快。”
“我也不是要袒护于他,说句实诚的话,田主事之妻儿,多半是不曾逃出性命来,只不过是他不曾见着尸骨罢了。”霍启明继续说道,“想必他至济南安定下来之后,也托人去寻过,这个就更是泥牛入海了。再者,说一千道一万,这个只是私德有愧之事,论起才干,田安荣跟着苏蔻,把个钱庄打点到如今气象,实有大功焉。”
“我倒不信,缺了这个姓田的,户部钱庄就不能兴旺下去?”
“就眼下来说,我还真没有可以替代之人。要么,我将继雁妹妹转出钱庄,往别的衙署去任事?”
“那就多谢了。”
霍启明正要说话,却瞥见郡主和陈巧韵两个竖起了耳朵,他便皱眉道:“不与你们相干,便是听见了,也要装作没听见,记住了么。”
他回头便吩咐吏部选吏司发文,将郭继雁转至宫内尚功局任女史。郭继雁粉泪荧荧,低声抗命道:“奴不愿入宫去任事。”
田安荣神色沉静:“这也是令兄一片苦心,还是不要违拗的好。”
郭继雁哀怨地瞅了他一眼:“不去,奴不要入宫。”
亲自来办这事的霍启明看不下去了:“做什么这样生离死别的,你既不愿往六尚局去,我便教你改往议政院去做个典书,如何?”
“奴在这里做得好好的,并无错忤之处,凭什么要将奴转走。”郭继雁咬着嘴唇抽咽道。
“也罢,既是小娘子不愿离开钱庄,那么田某辞掉这职事便是。”田安荣轻声说道,“你不用这般难过。”
“不不,你不可辞官。”郭继雁慌忙阻止,只好说道,“那奴去议政院便是。”
霍启明也叹气:“那就走罢,继雁妹妹,我陪你一道过去议政院那边。”
郭继雁这才不情不愿地收拾起物品装进那个织锦书袋,又依依不舍地瞧了瞧田安荣,这才委委屈屈地跟着霍启明走了。
苏蔻这时才走进柜房,瞅着田安荣似笑非笑:“郭小娘子一颗心只在你身上,都帅甚是疼爱这个妹妹,只要她定得住主意,这事未必不能成也。”
田安荣苦笑一声,只是摇头不语。
霍启明领着郭继雁出了左清门,耿冲也不敢说笑,只跟在后面。霍启明便开导郭继雁道:“妹妹这般的品貌,又何必非田主事不可?只要你大兄放出话来,这前来求娶之人,只怕会挤破了郭宅的大门,多少俊俏后生,都任你挑选。况且妹妹如今年才二九,这婚嫁之事,大可不必着急嘛。”
“当初真人曾对奴说道,奴往后会一生顺遂,嫁得良人,育有一子一女,”郭继雁顾不得羞涩,连忙小声对霍启明道,“奴的夫君却是会有二子二女,这可不都是应在田兄身上了么?况且奴与田兄心意相知,极是投缘,真人就不能相助这回?”
“我——”霍启明目瞪口呆,想了想气急败坏道,“我怎么会说出那样的混账话来?想必是你记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