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几日,终于到了雍平十六年的除夕。年节时分,家家守岁,共饮屠苏,子时城中钟鼓齐鸣,人们便纷纷起身,晚辈给长辈行礼,仆役给家主叩头,连称:“福延新日,庆寿无疆。”
到了元日,大伙便往邻居家去拜年,也有去寺庙上香礼佛的,也有各处去游玩的。一直闹到正月初七,十日的年假结束,这才又各自忙碌起来。
新年的第一份燕都邮报,第一版便颁布了统领署的第一道谕令,乃是减租减息令,强令各处地主收租不得多于二五分,并严禁高息之贷,违者以罪论处。接着发布的是一道任免之令,原卢龙刺史夏树元转迁河间府刺史,卢龙太守之职则由燕都别驾高忱暂为署理。
没过几日,人们又惊奇地在邮报上读到刚刚卸任河间府刺史的王仲扬所撰写的文章,文中严厉抨击了统领署如今的各项施政,“大耗民力,唯利是举。实乖圣人为政宽仁之本意也。”
文章的下面是霍启明真人的按语,鼓励各处贤达踊跃投文,督府广开言路,并不惮于各种议论。最后,霍真人表示,已经力邀王太守往燕都大学堂来讲学。
上元节又至,燕镇各处照例给假三日,以供百姓们赏灯游玩。燕都邮报在假日里又出了一期,除了庄东原所撰之上元节来历起源的文章之外,还刊载了燕都林崇善员外驳斥王仲扬的文章,以及王太守拒绝往燕都来讲学授课的回信。这又给茶肆酒馆的客人们增添了许多谈资。
“虽说道不同不相为谋,王仲扬这种任官多年的老人,自有名望,咱们还真不能把他怎么着。”霍启明对郭继恩笑道,“不过这也不相干,他议论他的,咱们继续做咱们的。如今上元节至,咱们也往白莲池边去瞧瞧,与民同乐嘛。”
郭继恩点点头正要说话,有军士来报,称西京进奏院有使者至。郭继恩诧异道:“岂不是朝会之后就发下了制书?究竟是什么事,这般紧要,快教他进来。”
来人是进奏院书吏解志兴,他进屋之后便向郭继恩叩首行礼,然后恭敬递上制书道:“朝廷请制将军遣族中子弟往西京国子监入学,还请将军裁示回文。”
郭继恩闻言一怔,忙接过制书细细看过,沉吟不语。录事参军杜全斌诧异道:“朝廷何以在这个时候教咱们解质入京?倒是蹊跷。”
霍启明便问解志兴:“如今西京城中,羽林军可有征调之举?”
“小人位卑职低,详细情形不大清楚。”解志兴恭谨回道,“不过坊间确有传言,说是魏王预备大举用兵。”
“魏王要兴兵攻取河东了。”郭继恩皱眉道,“是以教咱们解人质送入西京,以为防范周全之意。这事,且不用急着回书,解书吏既来燕都,又恰逢上元节,可在此间多留几日。咱们正好要去白莲池边游玩,就请一道同去。本帅正好还有些话要问。”
“是,小人但凭将军吩咐便是。”解志兴忙道,“小人此来,见燕都十分富丽繁华,各种新奇之事,的确也想着要四处瞧瞧。”
不料两日之后,西京又有使者至,这回来的,是进奏院副使康瑞,和一位名叫蹇运的中使。幕僚们这才意识到,此事并非小可。
郭继骐匆匆赶至统领署三堂,却见郭继蛟已经在这里,他便忙道:“六弟年纪尚小,不可往西京险恶之地,入国子监之事,继骐愿往!”
埋头写字的陈巧韵抬起头来,关切地瞧瞧郭继骐,又低下了头,手里的笔却停了下来。
康瑞、解志兴和那位蹇中使也都在此处,郭继骐有些好奇地打量着蹇运,这宦官身着黄衫,戴着黑色幞头,白面无须,笑容甚是谦恭。却听得郭继恩说道:“消息传的倒快,一个个的都知道了。此去西京,生死难料,你们都抢着要去,嫌自己命长么?”
郭继骐沉声抱拳:“此事若咱们不允,魏王必定会召大兄入京,则大兄何以应对?如若推托,魏王定然是罗织罪名,转头先打河北——如今并州已无进取之力,唯能自保而已。魏王大可先发兵河北,再转头去攻打并州。此事咱们别无选择,只能答应。”
他转头对康瑞道:“不知副使何日启程?在下届时便与副使同往西京。”
康瑞忙转头望向郭继恩,郭继恩却注视蹇运问道:“如今政事堂内,除魏王之外,诸相可是以裴长涉裴公为长?”
“是,”蹇运面露苦笑,“其实如今六部要职皆被魏王署以亲信,心向皇室之臣,仅列备员而已。裴公虽与魏王时有争执,却是势力衰微,无济于事也。”
“入朝不趋,剑履上殿,赞拜不名,兼备九锡——如今魏王离登基为帝,就只有一步之遥了啊。”郭继恩沉吟又问,“如今宫中情形,究竟如何?”
蹇运面色有些绝望:“既在制将军处,小人就实说了罢,不过是苟延残喘四字而已。便是内侍署中,亦有多半已经换成了魏王的人!”
郭继恩点头不语,手指轻叩桌案。郭继蛟忍不住道:“大哥,还是我去罢,毕竟小弟是你同父的亲兄弟,有这道身份,想必能令魏王心安也。”郭继骐却再次说道:“还请六弟随在大兄身侧,这往西京之事,就不要与我争了。那魏王只要燕镇去人而已,咱俩谁去,其实干系不大,我比你年长两岁,遇到危难之事,也有些主意,是以还是我去,比你合适!”
郭继蛟正要说话,杜全斌已经抢着说道:“不错,卑职也以为郭判官去往西京,比较合适。”
郭继恩终于做出了决定:“那就,继骐兄弟往西京去。虽然蹇中使在此,我也要把话敞开了说,燕镇与魏王之间,迟早反目,若见事态不对,你就立即设法逃走——包括王院使、康副使,还有这位解书吏,我都要嘱咐你们,自己多加小心,若魏王起了杀意,你们无论如何设法逃脱为要。”
康瑞、解志兴两个都悚然起身答应,郭继恩瞧着蹇运愁苦神色,摇头苦笑道:“中使也请自家多多保重罢。”
蹇运哀叹摇头,却是无话可说。郭继骐便向长兄抱拳行礼,他瞧见陈巧韵再次抬头,目光之中尽是担忧之色,便对她微微一笑,转身大步出了屋子。
康瑞两个陪着蹇运也离开了统领署,杜全斌这才对郭继恩说道:“郭营监身份毕竟不同,还是留在统领身边为好。”
郭继恩摆摆手:“我知道杜参军想说什么,这些都不用说了,你和继蛟兄弟,都各自去罢。等等,你回去之后便起草一道疏奏,报知朝廷,今年的夏秋两贡,燕镇将会全部截留,以充作军资,以备出征东虏事——今日借这个时机,便将这上供给断了!”
“是。”杜全斌便不再多说什么,领着面带困惑的郭继蛟一道出去了。陈巧韵望着郭继恩欲言又止,郭继恩慢慢说道:“他们两个,无论谁去,我都会担心。但是没有办法,这事必须有人担起来。”
“果真会有性命之忧么?”陈巧韵鼓起勇气问道。
“会,不过如今这乱世,谁又能担保自己一定能得善终呢?”郭继恩吁了口气,“各尽人事,但凭天命罢。”
王庆来领着段克峰和一个相貌黑瘦的高个年轻协尉进来,郭继恩起身对段克峰点点头:“讲武堂的进学结束了?”
“是,”原本飞扬跳脱的段克峰瞧着性子沉稳了许多,“卑职驽钝,学业不精,教统领失望了。”
“多少学会了些本事,这就成了。没有谁是天生的读书料子。”郭继恩拍拍他的肩膀,“往后回了军营,自己还是要多思多学,必定还会有所长进。不必过于自谦。”
“是。”段克峰挺直身体,大声应道。
“你既然自请往临榆关效力,本帅也不好拦着你。戍边征战,生死难料,”郭继恩想了想才说道,“你,自己多加小心罢。”
“是!段某定以先父为表率,马革裹尸,捐躯疆场,亦死而无憾!”段克峰郑重抱拳,转身大步出了衙署三堂,樊振海、杜景旺等见他出来,也都肃容抱拳为礼:“兄弟,多多保重。”
段克峰点点头,却又笑道:“某在临榆关,等着你们与统领一道过来。”这才出了统领署,翻身上马,向光熙门疾奔而去。
三堂之内,郭继恩目视那个黑瘦的年轻军官:“你便是舒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