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村民们开始准备投票,杨升荣此时心情极为复杂。
这家伙在战场上伤到是左手,半只手掌被斩断,没有直接截肢而活下来,也算是一个异数。
凭着战场上厮杀的狠劲,就算手掌残了一半,普通等闲两三人也不见得是他对手。
这当上保长之后,更是腰杆硬实,在当地人敬畏的目光下渐渐迷失了自我。
当李征突然宣布这种改革之后,在这些时日里,他可没有少担心,只不过看到李征似乎没有动他的意思,而且也拒不接见那些求告之人,更是没有干涉他如今的工作,慢慢的底气也上来了。
凭借的并不是别的,而是他在战场上立下的战功,他可是为大帅卖过命的人,怎么可能会被大帅抛弃?
对于李征的改革,下面的百姓在口口相传之下,早就尽人皆知。
许多人都紧紧抓着自己写好的票,开始看着那一个个鱼贯而上的同村之人。
因为是第一次,许多百姓都显得极为紧张,在众人的注视下,将一张张折叠好的用炭笔写的字投入箱子内。
甚至有几人紧张之下,塞了多次都没有塞进去的家伙,顿时引起了下面阵阵的哄笑声。
不过这哄笑声除了让当事人极度尴尬之外,其他人的紧张心情反而被冲淡了许多,再上去的人已经显得从容了许多。
五百村民,事实上只有一百户左右,每家一人投票,这个过程也是极快的,不过一刻钟,全村人已经全部行过。
接下来便到了唱票时间,乡里的一把手此时登上台来,当着众人的面前箱子里的票据全部倒在地上,更将空箱缓缓旋转给所有人看到。
然后便是收回箱子,将一个特制的木板立于土包之上。
木板上面写着赞成,中间写着反对。
接着便是唱票环节了,每张票据都要展开面向所有人,票上是简单的对号与叉号,简单明了,也不会出现看不懂的情况。
示意完成后,便高呼一声对或错,然后便在赞成、反对后面写正字的一划。
整个过程简单明了,随着一笔笔笔画不断的增加,正字的数量也在不断的上升着。
只看了片刻,李征的目光便失望的望向这一片百姓头上。票数已经过半,但赞成票却依旧摇摇领先。
就算有自己在场,这些百姓们对于官员的天生畏惧感仍旧十分充足,根本不敢表露出自己的想法。
或者说,他们似乎觉得目前这种状态,比起从前已经好了许多,尽管有所不满,但也还没有到引起公愤的程度。
但就当李征觉得心灰意冷之时,反对票数量却突然多了起来,更是奋起直追,快速拉平了赞成的票数。
不多时,在李征复杂难明的目光下,投票结果已经呈现出来了。
五十二票赞成对五十六票反对!
“不信任案获得通过!”
虽然只是以微弱优势取得,但毕竟还是通过了。虽然不甘,但是主持会议的杨升荣依旧得硬着头皮唱道。
“杨升荣,暂时停止保长及一切职务,接受调查!”
河西乡佃田办总保长爱莫能助的看了一眼杨升荣,这个昔日的老战友,在这种情况下,他根本保不了对方了。
杨升荣脸色一下子跨了下来,不过却也没有完全失望,只要没有立即定罪,他未必不能脱身。
这个系统里大多都是战友关系,只要动之以情,再痛骂一场,立下保证什么的,或许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
虽然李征的出现让他惊慌,但他再仔细想想大帅应该不会太过于为难他,否则岂不是寒了其他将士的心?
不过下一秒,李征就让他明白,他错的有多离谱。
“今日是改规矩的第一天,却是第一次便出现问题。我觉得,今日事今日毕。今日需要直接问个结果出来,以定人心!”
李征站了起来,直接走上高台。
话语虽然平静,但却令所有保甲长们都开始哗然了。
“下面本帅亲自主审此案,有苦楚于孙沟村杨保长的,便请出来指证!”
李征搬来一把椅子,老神在在的说道。
下面顿时炸开了锅,所有百姓都没有想到居然还有这种事情发生。
说实话,这个杨保长虽然跋扈还很贪心,但相比之前的官府已经好上许多了。没想到只是因为一场投票,竟然就可以直接定罪于其。
不久,便有一人分开人群,来到李征面前,恭恭敬敬的磕了头,这才恨声说道。“杨保长在今夏收佃之时,故意大斗收粮,并当众踢斗。小的应交赋税亩三斗,却被收了六斗不止!肯请大帅为小的作主!”
“可有人证?”
李征扫视了此人一眼,平淡的问。
“有,李二,张狗蛋全部在场,他们都看在眼中!”
这人一指人群中的数人,不假思索的说道。
“唤那几人出列!”
李征脸上平淡无波,淡淡的道。
这几人应声硬着头皮出列,望见李征目光扫过来,顿时扑通跪于地上,连连称确有此事。
比起得罪杨升荣,他们更惧怕担上哄骗李征的罪名。得罪杨升荣最多被报复,得罪李征那就全家老小和安定生活说再见了。
“这种事情有多少?还是说每家都这般?”
李征眉头皱了起来,这些人羽毛还没长硬,就已经开始学着大明文人起来了?
“或多或少都会多收一些,小的曾经得罪过杨保长,这才被故意针对,多收了一倍多!”
这人头很铁,明显是一个刺头人物。
“还有其他人要告发么?”
李征点头表示知道情况了,再次望向下面的百姓们。
起码他还知道几起恶性伤人案件,他希望这些人能够站出来。
事实证明李征忧虑是多余的,这些能够被伤的人,都是些头铁不肯配合的硬骨头,否则也不可能与这杨升荣针对成这样。
“禀大帅,小的之前曾因为争论这佃粮之事与杨保长吵了几句,就被他打的三天不能下地。”
“小的因为分田地时,杨保长量尺子数量不足多嘴了两句,当晚被他追到家中殴打了一顿,更是一脚踩断小人的腿,如今走路还不利索!”
“大帅,前些日子,小的与这杨保长发生了矛盾。被他痛打一顿,不仅如此,小儿也被其一脚踢飞,当场差点背过气去!一定不能放过他啊!”
六七人先后出列,在人前控诉着杨保长的霸道和凶残。
“杨保长,仓库中那些米粮应该都是你多收取出来的吧,那收佃田的大斗,本帅也已经取出过来,你看看是不是你的。还有这些人的情况,你有何话说?”
李征安静的听完这些人的哭诉,将目光转到杨升荣脸上,平静的问道。
“卑职知错了,请大帅责罚!”
人证物证俱全,杨升荣也根本不敢有任何的狡辩,因为他明白这种情况下,就好的办法就是老实认错,争取从轻发落。
“按说你是本帅麾下有过战功,更因伤残而被退役,本帅不应该难为你。”李征叹息一声,猛的一拍眼前的桌子,更是一脚将桌子踢飞,大怒道,“本帅给你本职的俸禄难道不足养活家小吗?本帅给你的军田、抚恤金可曾少了一毫么?你就是这样回报本帅的,祸害百姓,肆意殴打他人?给本帅脸上摸黑么?!你也知道本帅办的那些收赋小吏们,他们的下场难道你就不怕么?”
面对突然暴怒的李征,杨升荣顿时打了个机灵,情知事情不妙,立即扑倒在地,连连磕头求饶。
“本帅在你们上任之前,曾有言在先,若不犯错,这位置就是一辈子的安稳饭。不过眼下看来,你是吃不了这碗饭了!”
“你有战功在身,本帅也不是不念旧情之人。你非法所得的钱粮全部充公,本人所赐下的军田依旧归你家所有,但是其他军田豁免各部取消。”
“你本人的职务自此刻起取消,另在三日内赔付这七家的伤药钱!你可服气?”
李征目光锐利的盯着杨升荣,冷冰冰的问道。
“小的服,愿听大帅之令。”
杨升荣软瘫在地上,一朝之间,数年辛苦全部东流,更是一下子被打回原形。
再想想日后没有了权势,之前结过怨的几家将会如何针对于他,顿时有些恐惧起来了。
看到之前的什长,也就是现在的河西乡的总保长冯千里,目光中充满哀求。
但是冯千里却只能当作没看见,眼下正是李征暴怒之时,他不想触这个霉头,就算帮忙求情也不可能是这个时候。
不过虽然他想置身事外,但事情却主动找上了门。
“你们几人,为何没有向上告诉?”
李征并没有让这几家苦主离开,相反却是平静的问道。
这一问,顿时将冯千里吓的亡魂皆冒。
就在他恐惧的目光中,七人又一次跪了下来,禀告道,“大帅,河西乡不受理,还让我们自己解决,不要给上面添乱。”
“河西乡何人主事?”
李征此话刚刚问出口,冯千里便直接上前数步,直接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你的事情很忙么?那就别那么累了。既然你胜任不了这份差事,那便退位让贤,先在下面历练一番吧!”
虽然知道这人在当地并没有什么劣迹,但为了打破这官官相卫的局面,对犯事保长的保护伞进行追责就成为必然。
冯千里顿时愣住了,他没有想到对他的惩罚居然如此之重。虽然并没有其他的处罚,但这脸面往哪搁啊!
当他听到李征宣布,下一站是李家沟时,他突然觉得不冤枉了。这一刻,他恨不得直接打死李家沟那夯货。
原来一切都是在李征的掌握之中,这次就是为了打人典型。而很不幸,他偏偏因为这两个夯货中了这大奖了!
不仅是他,其他分管的总保长们也个个不自在起来。
这年头哪有手脚干净的人,面对着摆明杀鸡给猴看的李征,顿时人人自危起来,害怕下一个轮到的就是自己了!
而其他领村前来观望的百姓个个看的大呼过瘾,再次看向那原本高高在上的各级长官时,眼神已经开始变的有些不同了。
当李征宣布接下来半年,将慢慢推广新规矩到所有乡村之时,所有百姓都发出震天的欢呼声。
张家沟距离孙沟并不远,李征还没到来,这边的消息早就传的沸沸扬扬了。
许多百姓在大会到来的那天,天刚蒙蒙亮便来到谷场集合。
看着那原本走路都看天的保长谢大牛,此时如同霜打的茄子一般,无精打采的蹲坐于高台旁捂着脸,所有人都感觉一阵阵的快意。
这一次的投票,有了之前孙沟村的鼓舞,几乎是清一色的选择了反对。
票数远远超过七成五,谢大牛当场便被宣布免了差事。
至于处罚也是当场解决,依孙沟的处理办法,这位上任一年余的保长,便直接被打入泥坑之中。
不同于孙沟村的那位原保长,只是为人比较霸道,这人的罪行已经远远超过。
不仅杨升荣干的他全干了,甚至干的还更加的恶劣和贪婪,而且还出现欺男霸女的行为。
这种行为完全是李征所不能容忍的,在剥夺了这人的所有职务后,其人更是被直接扭送至官府问罪。
虽然军功田没有被剥夺,但考虑到必然会有的报复其家属的行为,其家直接被转移到沁县重新分配田地。刚刚开始有了希望的生活,再一次回到普通人序列。
虽然在这个时代家属连坐是很正常的,但李征却并不赞同这般,尤其是这些伤残士兵的家属。
这种村民大会必然会触犯到官吏的权力,甚至可能影响到他们的工作,但凡事有失必有得。
官吏权力受到约束,下面的百姓便会好过的多。至于后世会不会出现顶杠官府的议会出来,哪就不是李征所考虑的了。
接下来的半个月,李征又随机的出现在几个村民大会之中,发现一切都已经十分的有秩序,而且各村再也没有出现什么不信任案的出现。
毕竟李征集团是一个新兴的势力,内部产生官僚主义的时间还不充裕,这些本来就来自底层的保甲长们,大部分人还没有忘本,真正会为难苦哈哈的百姓的,只是极少数。
高平县一共产生了三名不信任案,前两人一个去职,一个去了牢房,第三人却下场好的多。
这人虽然做事态度粗暴,喜欢吓唬人骂人,不过却没有真的动人。
这种并没有什么违法勾当,但却也分外不受人的待见,他被投反对票也在情理之中。
这人的处理结果却让其他保甲长们松了口气,这属于个人素质问题,并无违背公职要求,因此并没有进行实质性的惩罚,只是被批评一番了事。
这几日间李征也通过实际观察,详细的写出了处理通则,从罚银、降职,去职,送官办理等一整条的处罚规划。
当然,这也只是临时性的,日后有什么变化,还得向里添加内容。
以官本位的华夏,想要彻底扭转这种风气是长期的,其中这种只能发起不信任案,无法任命保甲长的村民大会是原始的,也是李征的一次尝试。
无论成果如何,总是需要走出这一步。至于效果,则需要交给时间来验证。
如果这个办法可行,李征准备一步步向上慢慢推广开来。
至于这个机构会给官府造成什么掣肘,李征根本不会考虑,华国的百姓,不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是不会主动给官府添乱的。
而这个机构的存在,就是让百姓可以在造反之前,多一个其他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