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尽头?”
赵祯一脸愕然。
寇季缓缓点头,“人心是没有尽头的,所以我们要做的事情也没有尽头。”
赵祯拧起了眉头。
寇季见此,笑着道:“我们不需要去探寻那个尽头。我们只需要在我们能力范围内,将我们要做的做到最好就行。
毕竟,人心是没有尽头的,但人力却又穷时。
官家也不必为此烦忧,更不应该自扰之。”
赵祯一愣,失笑道:“是朕想太多了……”
寇季笑着点点头。
赵祯问道:“大相国寺清查的如何?”
寇季笑着道:“大相国寺的钱财,已经全部收缴,里面的恶僧也尽数下狱。如今守着大相国寺的只有一些清清白白的僧人。
那些恶僧,臣已经交给开封府的人去查了。
等查证清楚以后,开封府会依照他们所犯的罪行,给他们定罪。”
赵祯沉吟道:“大相国寺身为国寺,尚且如此,其他的庙宇恐怕更不堪。”
说到此处,赵祯盯着寇季,叹息道:“父皇不该封道官的。我大宋若是没有道官的话,庙宇也不会敛财至斯。”
寇季闻言,略微有些失神。
赵祯在说什么?
他在指责、非议他老子。
这话要是传出去了,满朝文武还不逮住他往死里喷。
赵恒确实不堪,如今大宋朝上上下下的人都能感受到。
但没人会说,也没人敢说。
赵祯更不该说。
赵祯纵然因为大相国寺一些僧众作恶多端,埋怨赵恒奉道官之举,也不该说出来。
在这个孝字当头的年代,不孝是一个十分大的污点,怎么洗都洗刷不掉的。
就拿唐太宗李世民说。
李世民纵然励精图治,将自己变成了千古一帝。
他也没办法改变他杀兄弑弟、逼迫父亲的名声。
赵祯非议赵恒的话一旦传出去,他纵然是将自己打造成一个功盖三皇德超五帝的盖世帝王,后世的史官也会如实将他的不孝之举原原本本的写在史书上。
寇季觉得,赵祯现在大概是对他老子失望到了极点,不然也不可能开口说出非议他老子的话。
但失望归失望,没必要为了一时口快,给自己找麻烦。
寇季略微沉吟了一下,干咳道:“官家,此事也并非先帝之错。纵然先帝不封道官,天底下的庙宇依然能敛财巨万。
庙宇之所以能轻易敛财,其根本是世人愚昧之果。
世人愚昧,不知天地变化。
天地间发生的一切,皆以鬼神论。
庙宇就应运而生。
为求神避鬼,他们心甘情愿的将自己的钱财献到了庙宇里。
供奉那些虚无缥缈的鬼神。
庙宇自然轻而易举就敛财巨万。
所以,归根结底,问题的关键还在教化上。
只要我们重视教化,推行教化。
让世人了解到天地变化,乃是自然变换,而非鬼神所为,他们自然就不会再信奉鬼神。”
赵祯听完了寇季的话,若有所思,“说到底,还是教化?”
寇季缓缓点头。
赵祯沉吟道:“我们此前商量过,在推行完了蒙学以后,再推行县学。如今蒙学已经步入正轨,我们是不是可以推行县学?”
寇季没有回答赵祯的问题,反问道:“那再高一级的学府呢?”
赵祯一愣,道:“朝廷有国子监和太学……”
寇季继续问道:“国子监和太学教授的那些东西,对朝廷真的有用吗?”
赵祯张了张嘴,有些语塞。
寇季没有出现以前,国子监和太学教授的东西,那就是为官的根本。
寇季出现以后,在寇季的影响下。
赵祯才发现,国子监和太学教授的只是学问,并不是为官之道。
为官之道,是如何带领百姓致富,如何带领百姓安居乐业。
而不是捧着一卷书,之乎者也。
寇季见赵祯不言语,就坦言道:“国子监和太学里教授的东西,只是让读书人们懂得如何做学问。却没教授他们为官之道。
朝廷开科取仕。
取中的进士大多分配到了地方当了牧民之官。
虽说朝廷会给他们足够的时间观政。
可到了地方,了解了地方情况以后,他们更多的人都是睁眼瞎。
他们是最基础的官员,他们都睁眼瞎了,他们治下的百姓能好?”
赵祯沉吟着道:“四哥这话是什么意思?”
寇季正色道:“最关键的问题还在官制上。朝廷开科取仕,取中的进士下放到地方以后,就不该直接担任主官。
应该让他们担任佐官,先学习如何牧民。
等他们学会了以后,再牧民,自然能事半功倍。
此外,朝廷官制混杂。
地方衙门的职能也十分混杂,根本不可能做到有效的治理地方。
一旦发生了什么大事,辖内的各个衙门都能管,也都可以左右推脱着不管。
如此一来,就会消极怠工。”
赵祯瞥了寇季一眼道:“咱们现在聊的是县学。”
寇季沉吟道:“这恰恰是县学推广的关键。地方官员职能不明确,地方辖地不明确。一些在两县交界处的学生,很有可能就会被拒之门外。
此外,县学一旦推广,更高一级的学府就得跟上。
朝廷如今正在大肆推广教化。
读书人会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长起来。
到时候,仅凭国子监和太学,是不可能容纳完的。
而我大宋境内,有路、府、州、县衙门,一些路衙门和府衙门的职能冲突,一些州、县衙门的只能也冲突。
一旦推广更高一级的学府。
归谁管,就会成为一个扯皮的事情。
还有,朝廷不可能将这么多读书人全部培养成进士。
所以读书人们到了县学以后,朝廷就应该想办法因材施教。
比如,自知科举无望,却又不甘心放弃读书的。
可以培养他们成为先生。
等他们学成以后,就可以分派到地方担任先生。
再比如一些有其他天赋的,诸如破案、医学等等,就可以培养他们去学习如何破案,学习医术。
他们出了县学以后,就可以进入到各级衙门,成为衙门里的捕快,惠民药局的大夫。
如果各地方辖地不明确,到时候在分派他们进入到地方的时候,肯定还会出问题。
而更高一级的学府,在培养进士之余,可以着重培养一些破案、学医等等的读书人。
他们学成以后,官家也可以分派他们到各地衙门和惠民药局担任更重要的职位。”
寇季提出的是一套相对完整一点的教育体系。
其中的好处,赵祯也知道。
因为此前寇季就跟他讲过。
比如学习破案的读书人,在出了学馆以后,就能进入到地方衙门担任捕快。
到时候稍微侧重一些贫寒学子,就能借此打破地方豪强对衙门里捕快等差事的垄断行为。
比如学习医术的读书人,出来以后进入到朝廷开设的惠民药局,既可以坐馆问诊,也能自己开设药铺。
朝廷在他们数量超过一定数目的时候,颁发一些行医的文书。
然后用行医文书约束民间的那些土郎中、江湖郎中行医。
借此将其中一些真正有才的吸纳入各地学馆,将那些滥竽充数、草菅人命的毒瘤剔除。
总而言之,寇季提出的三级学府制度,好处颇多。
也是他们文制革新推行中的重要一环。
赵祯就是因为知道其中的好处,所以才着急推行县学。
只是县学推行,还需要一定的土壤。
如今一切都没准备好,冒然推行县学,确实不可行。
“那就再等等,等道官的事情处置完了以后,再该官制,随后推行县学。”
赵祯沉声道。
寇季失笑道:“这不是我们早就说好的事情吗?”
赵祯愣了一下,叹气道:“朕是看着大宋依旧千疮百孔,所以有些心急。”
寇季思量了一下,道:“官家可以适当的放松一下。”
赵祯沉吟道:“也好……刚好宫里的蒙学学堂已经准备妥当,朕就放松几日,给孩子们讲一讲文章。”
寇季缓缓点头。
赵祯继续道:“明早记得送你一双儿女入宫。”
寇季一瞬间,脸色变了。
“只送儿子,不送闺女行不行。”
寇季商量着问。
赵祯黑着脸道:“你既然不愿意将闺女嫁给朕的皇儿,朕也不强求。朕的儿子什么身份?朕随便动动嘴,朝野上下的官员就会主动将府上适龄的女孩儿送进宫。”
说到此处,赵祯鄙夷的看了寇季一眼,“你还真以为朕的儿子离了你规矩,就取不了妻了?!”
寇季干巴巴一笑。
赵祯哼了一声道:“朕此前说过,让你一双儿女入宫读书。朕说出去话,总不能收回吧。无非是多添一副桌椅而已。”
寇季感慨道:“官家如此说,朕就放心了。”
“明日!记着!”
寇季离开金明池的时候,赵祯还特意叮嘱了一下。
寇季应允了一声。
寇季走后,赵祯脸上浮起了一丝笑意,小声的嘀咕道:“你不让闺女嫁进宫,朕就偏要让她嫁进宫。
你不点头,朕也不强求。
但等你闺女入了宫,跟朕的皇儿一同读书,那便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等大一些,互生了情愫。
到时候你闺女非要嫁给朕的皇儿。
到时候朕看你怎么说。”
嘀咕到此处,赵祯脸上的笑意更浓,“到时候有朕在背后撑腰,你又不能强逼着闺女去嫁别人……”
赵祯在金明池内得意笑着。
寇季在金明池外啐唾沫。
“口口声声喊我四哥,居然在背后算计我……良心坏了……”
赵祯可是寇季看着长大的,有一半的心计也是寇季调教的。
赵祯一开口,背后有什么算计,寇季可是猜的清清楚楚。
赵祯大义凌然的说什么不强求。
寇季一句也不信。
寇天赐入宫读书,那名正言顺,因为他和宝庆公主已有婚约,算是赵祯女婿,算是皇家人。
寇卉呢?
她跟皇家半毛钱关系没有,她不够资格入宫去读书。
赵祯破例让寇卉入宫去读书。
无非就是想借此再次告诉满朝文武,入了皇家门的闺女,那就是皇家人,你们别惦记。
然后等寇卉和赵润年长一些后,鼓动着赵润去追寇卉。
赵润若是摘得了寇卉的芳心,有赵祯护着,寇季也没办法强行阻止二人在一起。
寇季虽然看破了赵祯的心思,但却没有说破。
赵祯明显贼心不死,他防是防不住,只能略施小计,打碎赵祯的阴谋。
寇季回到了府上,立马找到了向嫣。
“到了明年开春,闺女四岁了,就找人教闺女练拳脚。”
向嫣听到了寇季的话,一脸愕然。
寇季没有多解释,果断道:“照着我的吩咐做就是了。”
向嫣先是点了点头,略微思量了一下,看向了寇季道:“官家还是贼心不死?”
寇季翻了个白眼道:“不然呢?”
向嫣迟疑道:“你让闺女去习武,对赵润而言,会不会太残忍?曹府跟我们寇府关系不错,我们两家也没什么仇怨。
妾身入宫的时候,曹皇后对妾身也是百般照顾……”
寇季哼了一声道:“官家是官家,曹家是曹家,赵润是赵润。赵润想娶我闺女,就问他抗不抗揍吧。
他要是从小被我闺女打到大,见到了我闺女,还能说出一句喜欢的话。
这门亲事我也就认了。”
向嫣苦笑了一声,沉吟道:“你怎么就料定,闺女习武以后,一定能打得过赵润呢?万一官家也让赵润习武呢?”
寇季冷笑道:“官家自己习武,吃了多少苦,他心里清楚。他纵然有心让赵润习武,也得等赵润稍微大一些以后。
我闺女率先一步习武,有各家名师指点,打一个赵润,那是轻轻松松。”
向嫣叹了一口气,“你就不怕闺女出手没个轻重,打伤了赵润,官家会怪罪?”
寇季撇撇嘴道:“那也是他自找的。”
向嫣感叹道:“官家若是只有赵润一个皇子,那你还是得叮嘱闺女,下手轻点好。万一打出个什么好歹,官家和满朝文武都不会放过你。”
寇季摆摆手道:“那也是以后的事情……再说了,官家真要是就赵润一个皇子,还不给赵润身边派十个八个的宦官跟着。
宫里那些宦官,特别是陈琳手下的那些宦官什么德行,你不是不知道。
闺女想在他们手底下重伤赵润,几乎不可能。”
向嫣听到这话,放宽了心。
“那就好……”
寇季随后陪着向嫣说了一些闲话,然后吃了点东西,散了散步,天色就晚了。
二人就回房睡下。
翌日。
寇季起床以后,吩咐府上的人送寇天赐和寇卉入宫,他则坐着马车去了枢密院。
汴京城内的庙宇可不止大相国寺一家。
还有天清寺、五岳观等多处庙宇。
其中天清寺规模跟大相国寺不相上下。
虽然没有大相国寺那么出名,但是香客也不少,也放印子钱。
五岳观则是一间特殊的道观。
主要是用于祭祀五岳之用。
不属于皇家庙宇,但却属于朝廷礼制中的庙宇。
管理五岳观的是宫里的人。
里面几乎没有出家人。
即便是有,那也是宫里的人。
所以五岳观不用查。
但其他的庙宇就难以幸免。
昨日查抄大相国寺,闹的那么大,大多数的庙宇已经收到了风声。
所以一些庙宇中的出家人,收拾了一些金银细软,昨日入夜之前,就逃出了汴京城。
只是没有逃离多远,就被守在汴京城外各处道路上盘查的将士押回了汴京城。
寇季吩咐将士,将他们送回庙宇内,顺便查抄了他们所在的庙宇。
查处汴京城内所有的庙宇,花费了足足三日。
汴京城的诸多庙宇中,只有城内的一家小道观,还有城外的一家小道观和寺庙干干净净。
剩下的几乎都不干净,干什么的都有。
有暗中给人送子的、有放印子钱的、有贩卖人口的、有做皮肉生意的、有行骗的,还有一些是绿林草莽的落脚点,以及一些青皮混混的老巢。
查处出的钱财、田产、房产、铺面等加起来,数量不小。
之所以花费了三日,其中两日就是在清点他们的资产。
倒不是说他们的资产比大相国寺还多。
主要是杂、乱,另外还有一些官司,需要跟刑部和开封府核查。
寇季将一些差点清楚以后,如数奏到朝堂上。
百官们在得知了庙宇产业丰富、价值高昂,甚至还有一些稀世珍品藏在庙宇里以后,一个个惊叹不已。
张知白更是在朝堂上说出了辞仕以后,要去立一座庙宇当主事的讽刺话。
寇季将一些报到了朝堂上以后,汴京城查处庙宇的事情也算是落下了帷幕。
剩下的就是僧录司重新核查庙宇里的出家人,给他们发放度牒。
寇季并没有参与此事。
他什么身份?
大宋枢密使。
他出手清查汴京城内的庙宇,是因为汴京城内的庙宇后台都比较硬,需要一个更硬的人出面。
一些琐事,自然不需要他再出手。
不然他这个枢密使就掉价了。
僧录司的人在为汴京城剩下的那些出家人登记造册以后,道官之流,便消失的干干净净,潜藏在出家人中间的魑魅魍魉,也消失了。
汴京城内一切恢复如初。
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
但汴京城外,各种风暴正在层出不穷的涌现出来。
虽然同样用的是重兵压境、雷霆扫穴的法子,但是地方上清查庙宇的事情,远远没有汴京城办的顺利。
最先出问题的是开封府治下的祥符县。
祥符县内有一座大佛寺,里面供奉的是身高丈八的佛。
(古代有很多寺庙都叫大佛寺,里面供奉的基本上都是身高丈八的那位佛。)
知县的老母,是大佛寺最虔诚的香客。
祥符县县尉率领着兵马围堵大佛寺的时候,恰巧被知县的老母撞见。
知县的老母就挡下了县尉,以及县尉率领的县兵。
期间,有人派人去通知了知县。
知县到了以后跟县尉对持了起来。
最终县尉服软,率领着兵马撤回了驻扎的地方。
然后,大佛寺的出家人,一夜之间跑了个干干净净。
临走的时候不仅带走了寺里的金银细软,还一把火烧了佃户们快要收割的庄稼。
知县知道此事以后,意识到自己犯了错。
但却没有认罪。
而是高悬知县大印,带着妻儿老母、金银细软,以及三五个亲信,回乡去了。
此事奏报到了朝廷以后。
不少人夸其孝顺。
寇季却怒了。
垂拱殿上。
在百官们称赞祥符县知县的时候,寇季出班,掷地有声的奏道:“请斩祥符县知县闫仁义。”
百官们闻言,一片哗然。
有人当即就质疑道:“寇枢密,祥符县知县闫仁义,为母辞官,乃是纯孝之人,理应褒奖才对。”
百官们中间不少人点头表示赞同。
就连吕夷简也略微点了点头。
寇季见此,毫不客气的道:“孝在何处?知母错而不纠错,算什么孝?我朝有明文,父母犯罪,儿女纠错、顶罪,乃孝。
父母犯罪,知情不报者,非孝。
亲亲相隐,情有可原。
愚孝帮凶,其罪难恕。”
百官们闻言,齐齐皱眉。
寇季继续道:“他护着大佛寺的出家人,我可以当他是母命难违。可他在大佛寺恶人行凶以后,挂印而去,置那些贫寒百姓于不顾,我便容不下他。
他挂印而去,倒是洒脱。
可那些贫寒百姓失去了地里的收成,一年生计没了着落。
到时候卖儿卖女,啃树皮、吃观音土的时候,谁管?”
说到此处,寇季声音拔高了几分,“他乃是朝廷命官,吃的是朝廷配发的丰厚的俸禄。辞官返乡的时候,拿回去的金银细软,也是朝廷赐的。
朝廷养他,就是为了让他帮朝廷牧民。
如今他拿了朝廷的俸禄,却置治下百姓生死于不顾。
他就该杀。
他在犯错以后,没有想办法纠错,没有向朝廷禀明此事,反而挂印而去。
那就更该杀。
他是觉得朝廷命官的身份是儿戏?
还是觉得治下百姓的性命是儿戏?
若我大宋人人效仿,这国还怎么治?
这人不仅该杀,朝廷赐给他祖辈的一切殊荣,还应该收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