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季一脸遗憾的道:“官家也真是的,守的那么死做什么,应当泄露出来,让参加科考的学子们都熟悉熟悉。”
李迪噌一声站起身,用一种‘你信不信老夫锤死你’的眼神,瞪着寇季。
他怒喝道:“试题不泄露,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听你的意思,恨不得试题泄露出去呢?”
寇季见李迪生怒,赶忙起身,赔罪道:“小子也就随口一说,李尚书不必动怒。”
薛田打圆场道:“有话坐下慢慢说,不必动怒,不必动怒……”
李迪瞪着寇季哼哼了一声,坐下身,没好气的道:“你小子越来越没规矩了。”
寇季跟着坐下身,干巴巴一笑,道:“李尚书想必已经从官家口中得知了试题的内容。李尚书觉得,那些试题泄不泄露,有区别吗?”
经过寇季提醒,李迪又想起了那些试题,顿时气咻咻的道:“你小子也太胡来了。朝廷论才大典,岂能儿戏。你出的那些试题,有几个人能答得上来的?”
寇季摊开手笑道:“我可是遵照李尚书您的吩咐,题题都跟朝廷挂钩,跟学问挂钩。如果他们答不上来,那只能说明他们学问不够。”
李迪咬牙切齿的道:“若是老夫也答不对呢?难道你要说老夫的学问不够?”
寇季果断摇头,“李尚书学问高深,小子可望而不可即。当世能比得上李尚书的,没有几人。”
李迪被寇季的话给气笑了,他脸上带着笑容,声音却异常冷冽的问道:“那你倒是说说,老夫的学问跟你祖父比起来,谁更高一筹?”
寇季一愣,低声笑道:“各有千秋……”
李迪再问,“那黄河决堤,老夫和你祖父一起掉进了水里,你先救谁?”
寇季脸上的神情有点僵硬。
若是寇准问他这个问题,他一定会毫不犹豫的回答:我肯定会先冲李迪扔两块石头,不让他呼救声打扰到我救祖父。
可这问题是李迪问出来了,寇季就有点难回答了。
说救李迪吧,李迪一定会说他不守孝道,为人虚伪。
说救寇准吧,李迪一定会惦记上他,说不定以后还会给他穿小鞋。
李迪盯着寇季冷冷的笑道:“答不上来了吧?”
寇季尴尬的笑了笑。
李迪拍着桌子恼怒道:“你自己都没办法答这种题,你为何会在试题中问学子们,官家和他们的父亲一起掉到了河里,他们会先救谁?”
寇季干巴巴笑道:“自古忠孝难两全,那些学子以后走上了官场,难免要面对忠孝抉择的问题。小子出这一道题,也是提前考验他们一下而已。”
李迪冷哼道:“你的初心是好的,可是这种问题能有答案吗?救谁才是对的?救官家,就会失去孝道;救父亲,就会失去忠义。
你告诉老夫,这个问题的答案是什么?”
寇季沉吟了一下,并没有直接回答李迪的问题,而是询问道:“李尚书可知道赵苞弃母的故事?”
“赵苞弃母?”
听到这四个字,李迪脸色一变,他盯着寇季道:“赵苞乃是东汉年间,辽西太守。他任职辽西期间,遇到了鲜卑人入侵,鲜卑人擒获了他的妻儿老母,以此相要,让他投降。
赵苞为全忠义,率军出击,击溃鲜卑人。
但是他的妻儿老夫,却因此被鲜卑人杀死……”
说到这里,李迪已经说不下去了。
因为他已经知道了寇季出的这道试题的答案,也猜到了寇季出这道题的用意。
寇季接过李迪的话头说道:“汉帝念他忠勇,遣使吊唁其母,封他为侯。赵苞安葬了他的母亲、妻儿以后,吐血而亡。”
李迪阴沉着脸,沉默不语。
薛田感慨道:“寇侍郎所出的题目,初次听闻有些荒诞离奇,细细品味以后,才能明白其中蕴含的深意。”
薛田对寇季拱手道:“佩服佩服……”
寇季摆手道:“不敢不敢,班门弄斧而已。”
李迪冷哼了一声,瞪了寇季一眼。
他准备开口询问其他题目,却见守在大堂外的衙役进入到了大堂内,禀告道:“府尊,两位上差,时辰已至四更,该去贡院了。”
李迪板着脸问道:“贡院的一切可准备妥当?”
薛田拱手道:“各考号已经清扫完毕,发放了蜡烛等物,一应清水、吃食,也准备妥当。贡院外的把守,也已经全部布置妥当。”
李迪点点头,缓缓起身,整理了一下衣冠,沉声道:“去贡院……”
寇季、薛田二人,跟随在李迪身后,出了开封府,往贡院走去。
路上,薛田似乎有话要问寇季,但碍于李迪全程严肃,一句话也没有说,他也不好开口。
三人在衙役们护卫下,到了贡院。
贡院门口早已围满了前来科考的学子。
除此之外,还有把守贡院的将士们,以及查验夹带衙役若干。
李迪三人走上了贡院台阶。
李迪掐着时辰,等时辰到了以后,宣了一声‘开门’。
贡院们被打开以后,由李迪、薛田、寇季各自派遣了一人进去,巡视了一圈,确认了贡院并没有异常以后。
三人进了贡院大门。
查验夹带的衙役们,也跟着进了贡院。
贡院里分别有贡庙、鼓厅、号厅、后堂。
李迪先行一步,入了贡庙,为儒家先贤们摆上了贡品。
寇季、薛田二人留在了鼓厅,随同衙役们一起查验夹带。
待李迪依照时辰摆好了贡品以后,派人到鼓厅传话。
当即,薛田下令,擂鼓,放学子们入贡院。
学子们排成了两行,提着食盒,背着书箱,进入到了贡院的鼓厅。
由于科举连考三日,加上又是锁院制。
所以学子们考试,几乎都是封闭式的考试。
期间不能进,也不能出。
贡院里准备的吃食、清水等,口感都不怎么好,所以学子们会自带吃食。
此外,贡院里也会提供笔墨,供给学子取用,但是质地也不怎么好,往往熬不过三日使用,所以学子们都自备了笔墨砚。
至于纸张,由贡院里统一发放,倒是不需要特殊准备。
学子们进了鼓厅以后,衙役们开始翻看他们的书箱、食盒、搜身。
这些事情不需要寇季去做,他只需要和薛田一起盯着就行。
经过寇季观察,他发现,那些衙役们在翻看学子们东西的时候,态度很古怪。
他们对有些学子很宽容,草草了扫了一眼,就让他们过去,对有些学子却很苛刻,不仅掰开了人家准备的炊饼查验,还让人家脱了外衣,严加盘查。
寇季仅仅思量了一瞬,就明白了这些衙役为何对待学子们态度有所差别。
无非就是收了钱的优待,没收钱的苛刻对待而已。
影视剧中那些当场塞银子塞钱的场面,寇季可没有看见。
在上官监督下,在其他官员面前,还能收黑钱?
纯粹是把人脑子当成猪脑子愚弄。
那些行贿的学子,想必在秋闱开考之前,就已经走通了门路,把钱送到了衙役们手里了。
所以根本不会出现当场送钱的场面。
寇季上前去训斥了衙役们几句,衙役们的态度好了许多。
见有些学子脱去了外衣以后,冻的发抖,寇季又让人在鼓厅里点燃了几个火盆。
经过一番查验,查出了十几位夹带小抄的学子。
薛田当场把他们逐出了贡院,登记了他们的姓名、籍贯,他们此生再也无法参加科举。
当然了。
夹带小抄的人,绝对不知有这十几位学子。
学子们作弊的手段固然够多,但是在寇季眼中却无所遁形。
寇季发现了足足三十多位夹带小抄的学子。
只是一些学子做的隐蔽,一些学子塞了钱,所以才能蒙混过关。
寇季也没有为难他们。
犯不着因为他们一次犯错,就毁掉他们一声的前程。
而且寇季对自己出的试题有绝对的信心。
他料定了学子们夹带的小抄,根本用不上。
至于被查出来的那十几位学子,纯粹是蠢到无药可救,寇季懒得搭理他们。
小抄能被人轻易翻出来,能不蠢吗?
还有人没等查验的衙役凑到他跟前,就自己先漏了怯,谁也护不了他们。
当寇季、薛田,领着查验过的学子,拿上了号牌,准备入贡庙祭拜的时候,有一位学子,姗姗来迟。
“稍等……稍等……”
这位学子三旬左右,留着三撇胡须,身形略显消瘦。
他闯进了鼓厅以后,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着他。
一些学子见了他,竟然躬身施礼。
这让寇季有些意外。
看起来这位学子在其他学子心目中,有着不小的地位。
薛田见到此人,长叹了一声,“你跑来秋闱考场做什么?”
学子躬身道:“自然是为了应试。”
薛田感叹道:“你考多少次也不会中。而且你早年中过秋闱科考,就没必要再参加秋闱了。”
学子不卑不亢的道:“我想从头再来,而且我相信,当今官家跟先帝不同。”
寇季目光在学子和薛田中间盘桓了一二,问道:“认识?”
薛田瞥了学子一眼,苦笑道:“天下谁人不识他啊!”
寇季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结合二人之间的对话,寇季大致推测出了此人的身份。
寇季盯着学子,打量了一番,笑道:“柳三变?!”
柳永对寇季躬身一礼,道:“学生已经更名为柳永,寇侍郎称呼学生柳永即可。”
(特地科普一下柳永的生平,免得有人误会,柳永这个时候还没出生。柳永,原名柳三变,约公元984年生人,大中祥符二年参加科举,被赵恒厌弃,大中祥符八年,天禧二年,又参加了两次科举,先后落榜。如今算是柳永第四次参加科举。)
寇季盯着柳永,笑眯眯的道:“缘何改名?柳三变不是挺好的吗?”
柳永闻言,神情有些尴尬。
寇季这话有些戳到了他的痛处。
他也不想改名。
他也想以柳三变的名字,取中进士,然后跟他的兄长柳三复一起,扬名立万。
可自从赵恒给了他‘属辞浮糜’的评语以后,柳三变的名字就臭了。
只要朝廷开科取士,主考官碰到柳三变三个字,一准罢落。
甭管他文章写的再好,也没有用。
一连三次科举不中,他已经有些心灰意冷了。
此番之所以改了名字,也是想借此向朝廷释放一个信号。
告诉朝廷他有改过自新的机会,也希望朝廷能给他一个机会。
寇季见柳永不答,又问道:“你在风月场上的名头似乎很大?”
柳永略显倨傲的仰起头。
在这一点上,他有绝对的自信。
在汴京城的风月场上,他称第二,没人能称第一。
那些王孙公子们,纵然背后权势滔天,也盖不过他在风月场上的风头。
寇季见柳永有些倨傲,就淡然笑道:“本官很讨厌以风月为名的读书人。”
柳永脸上的神色有些僵硬。
寇季又道:“不久之前,本官让人抓了一批学子,其中就不乏在风月场上放肆的。”
柳永脸一瞬间就黑了。
寇季继续说道:“本官也不喜欢那些凄凄切切的诗词,总觉得与国无用。”
柳永脸色更黑了。
他觉得,他这一趟算是白来了。
名字也白改了。
有先帝评价在前,副考官言语中处处透着不喜欢的意思,他肯定又要落榜了。
他有点想骂人,有点想当场作词一首,骂寇季一个体无完肤。
不管后果如何,先骂了再说。
反正他也不是第一次这么干了,当年先帝罢落他以后,他悲愤之余就作了一声《鹤冲天·黄金榜上》,埋怨先帝不识人才。
寇季又如何?
还能比先帝厉害?
他连先帝都敢埋怨,如何不敢埋怨寇季?
寇季似乎看出了柳永的心思,他似笑非笑的道:“本官劝你,还是不要开口为好。你若是在做出一首《鹤冲天·黄金榜上》,那你柳永的名字,就算是白改了。”
柳永听到了寇季的话,愣了愣。
他觉得寇季说的有理,但他心头这一口恶气却咽不下去。
到底是骂还是不骂?
让他有点踌躇。
骂了,仕途就没了。
不骂,心里又不痛快。
柳永思索了片刻,突然意识到了不对。
寇季明显不想取他,他的仕途已经没了。
那还需要顾及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