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季收拾好了东西以后,出了卧房,在驿馆内的偏厅里见到了刘慎行。
刘慎行是一个斯斯文文的中年男人,蓄着一副山羊须,带着毡帽,身上穿戴着辽国官员独有的官服,脚踩着皮靴,腰间悬着一柄金银鞘的弯刀。
他身形很消瘦,似乎一阵风能够将他吹到。
但他的步履很坚定,似乎每一步落下,都要踩到实处。
寇季见到他的时候,他主动迎上前,谦逊的向寇季施礼,并没有一点儿传说中辽国官员应有的倨傲,反倒像是一个在书卷房里侵袭了多年的读书人。
只是在他凑近的时候,寇季从他身上闻到了一股浓郁的熏香味,在熏香味中,又夹杂着几缕腥膻味。
双方互相见礼以后,缓缓坐定。
二人互相寒暄了几句过后,刘慎行开门见山的说明来意。
“寇礼宾,过几日是我大辽大皇子的诞辰,吾皇要在幽州城外十里处,举办一个盛大的篝火盛会,希望贵国使节可以出席。”
刘慎行单手锤胸,态度温和的说着。
寇季端起了驿馆里的辽人驿卒奉上的奶茶汤,浅尝了一口后,沉吟道:“贵国大皇子的生辰?”
刘慎行点头笑道:“不错……二月二十三……”
寇季放下了茶汤碗筷,缓缓点头道:“此事本官会告诉主副使,届时一定到场。”
刘慎行听到了寇季答应了此事,笑着起身,对寇季拱了拱手,道:“那本官先告辞了,届时本官会派人来迎接诸位。”
寇季拱手还礼。
刘慎行缓缓退出了驿馆。
寇季思索着辽皇耶律隆绪邀请他们参加耶律宗真生日宴会的目的,踱步到了向敏中房内。
一进门。
就看到了向敏中拿着一本书,在细细的翻看,王曾不知道何时到的向敏中的房内,此刻正坐在胡凳上,陪着向敏中在看书。
听到了寇季进门的动静。
向敏中放下了手里的书卷,对王曾感慨道:“辽国还是有人才的。去岁辽国举行的科举,取中的百人中,有七十余人有真材实料。有三十余人的文采不输给我朝的进士。”
王曾长叹了一声,缓缓点头。
“老夫还在其中看到了几个在我朝名声大噪,却投了辽国的读书人。”
寇季见二人在议论读书人,目光落在了向敏中手里的书卷上,就看到了《统合进士诗词集》几个字。
“二位在关注辽国的读书人?”
向敏中扔下了手里的书卷,随口道:“刚才在驿馆的藏书房里翻到的,随便看看。”
向敏中目光落在寇季身上,询问道:“刘慎行前来拜访,所为何事?”
寇季坦言道:“二月二十三,是辽国大皇子耶律宗真的生辰,辽皇耶律隆绪要在幽州城外十里处,举行一场盛大的篝火盛会,邀请我们出席。”
向敏中、王曾二人闻言,对视了一眼,同时叹了一口气。
寇季狐疑的道:“这里面还有什么讲究不成?”
王曾叹气道:“历来辽国皇子举办生辰盛会,我大宋都少不了一份重礼。如今辽国大皇子耶律宗真举办生辰盛会,我大宋送出去的礼物只能更重。
他是辽国大皇子,以后的辽国储君,甚至是辽国的君王。
地位远比其他皇子要崇高。”
向敏中撇着嘴道:“辽皇耶律隆绪这是打算在和谈之前,给我们一个下马威看。”
王曾看向向敏中,幽幽的道:“此举未必没有试探我们大宋态度的意思……我们要小心应付……”
寇季微微挑起眉头,沉吟道:“和谈已经开始了?”
王曾点头道:“不错,和谈已经开始了。早在我们进入到幽州城的那一刻,就开始了。和谈,并不仅仅是坐在桌前互相提条件那么简单。
从我们进入幽州城的那一刻起,一场心理博弈,就已经开始了。
谁越急,就越容易露出破绽。
只要露出破绽,对方就能抓住你的破绽,在你身上撕开一道巨大的口子,然后狼吞虎咽的吃你的肉,喝你的血。”
寇季略加思索,疑问道:“所以,辽皇耶律隆绪派出萧匹敌迎接我们,是一种试探。您二位到了驿馆以后,假装休息,也是一种试探?”
王曾、向敏中同时点头。
王曾难得的赞叹了一句,“孺子可教也。”
向敏中低声笑道:“如今看来,辽皇耶律隆绪比我们急。不然,他也不会在我们刚到了驿馆,就派遣人邀请我们去参加辽国大皇子的生辰盛会。”
王曾苦笑道:“怪只怪此前出使辽国的那些人太蠢,到了辽国以后,不等安顿下来,就携带着重礼出门奔走。
辽皇耶律隆绪又不蠢,怎么可能发现不了他们焦急的心思。”
向敏中沉吟了片刻,晃荡着脑袋道:“也不能说他们太蠢。只是以前,我大宋在面对辽国的时候,总是处在劣势的一方,加上先帝在派遣他们出使辽国和谈的时候,总会定下期限,所以他们才不得不那么做。”
向敏中目光落在寇季、王曾身上,笑呵呵的道:“如今不同了,我大宋面对辽国,有了三分底气,自然不用再像是以前一样四处奔走了。”
王曾笑着点点头。
寇季疑问道:“那辽国大皇子耶律宗真的生辰盛会,我们到底要不要出席,要不要给辽国送上重礼?”
向敏中吧嗒着嘴道:“辽皇耶律隆绪既然已经出招了,我们自然不能露怯,必须迎面而上,见招拆招。”
顿了顿,向敏中又道:“临来的时候,你祖父似乎早就料到了有这么一遭,所以让人送了一尊金佛给老夫。让老夫用于贺礼之用。”
“金佛?”
寇季疑问。
向敏中点了点头,差遣守候在门外的侍卫,去拿金佛。
片刻过后。
侍卫捧着一尊金佛到了向敏中房里。
金佛不大,只有一尺高,镂空的,通体金光灿灿。
在金佛的背上,铭刻着一行小字。
寇季看到了那一行小字的时候,嘴角开始快速的抽搐。
向敏中从侍卫手里接过了金佛,笑容灿烂的盯着寇季道:“是不是觉得很眼熟啊?”
王曾摸索着向敏中手里的金佛,低声念出了金佛上的一行小字,“信徒刘亨为寇府兄长季恭请……”
王曾收回了摸索金佛的手,笑呵呵的对寇季道:“看不出来,刘亨这小子对你还真是情真意切啊。”
寇季黑着脸,咬牙道:“私器公用,你们这么做不合规矩。”
向敏中端详着金佛,淡淡的道:“老夫已经用公用钱,买下了这尊金佛。这金佛已经算是朝廷的公器了。”
寇季咬牙道:“就算如此,拿这么一尊金佛到辽皇耶律隆绪面前,会不会太儿戏了?”
向敏中不假思索的道:“这有什么,装裱一番就可以了。”
说完话,向敏中就命人取出了一个小包。
他从小包里取出了锉刀、凿子等物。
然后当着寇季的面,开始装裱金佛。
寇季一脸意外的道:“您还有这手艺?”
向敏中一愣,感叹道:“老夫几次请辞,先帝不允。老夫就干脆躲在府上研究这些手艺,研究了几年,多少有点成就。”
寇季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此后几日。
向敏中在房里装裱金佛。
寇季则被王曾拉着,在幽州城的街道上转悠。
王曾拉着寇季也没有做别的,就是在幽州城里的各大书坊。
寇季不解其意,询问了一番。
王曾告诉他,说他在辽国书坊里转悠,就是为了收集辽国的那些才子的作品,然后好拿回大宋,让大宋的读书人也了解一下辽国的才子。
他还告诉寇季。
辽国汉化多年,开科取士多年,如今辽国朝堂上有不少杰出的人才。
这些人以后很有可能会成为大宋的对手,所以要在他们成长起来,好好了解一下他们。
听到王曾这番话的时候,寇季就回身看了一眼跟随在他身后,忠心耿耿的张元。
他很想告诉王曾,此后几十年,能压的到大宋喘气都困难的人才,已经沦为了他的忠仆。
时间一晃。
到了二月二十三日。
辽国大皇子耶律宗真的生辰日。
一大早。
幽州城四处就响起了牛角号声。
居住在幽州城内行宫里的辽皇耶律隆绪,率领着自己的亲军皮室军,离开了幽州城,赶到了幽州城外十里的地方。
各部各藩属的头人,早早的率领着各部族的汉子,在十里外等候着辽皇耶律隆绪。
他们早已帮辽皇耶律隆绪搭建好了捺钵,一个巨大的宫殿式帐篷。
此外,在斡鲁朵四周,还搭建了许多供给辽国皇族、贵族居住的斡鲁朵。
在行帐外,还搭建了一圈专门供给皮室军居住的行营。
皮室军的行营,是圆弧形的,围绕了一圈,把辽皇耶律隆绪的捺钵、辽国皇族、贵族居住的斡鲁朵,围绕在其中。
外面,才是各部各藩属的营帐。
而且各部各藩属的营帐,得等到辽皇耶律隆绪住进了自己的捺钵以后才能搭建。
之所以要这么做,那是因为辽皇耶律隆绪在住进了捺钵,会选定几条称心如意的进出道路,各部各藩属的营帐,不能阻挡辽皇耶律隆绪定下的道路。
当然了,这只是其一。
更重要的目的是,为了避免各部各藩属在搭建营帐的时候,设下伏兵。
各部各藩属在搭建完了他们的营帐以后,已经到了傍晚。
然后他们会分批离开营地,去砍柴取木,在营地内各处搭建一个又一个的火塔。
其中最大的火塔,当属辽皇耶律隆绪捺钵前的三丈高塔。
夜幕缓缓降临的时候。
营地四周的火塔缓缓被点燃,一团团的篝火冲天而起。
寇季一行就是在营地四周的火塔点燃以后,才在刘慎行的引领下,进入到了营地里的。
一进入到营地里。
就感受到了火焰的炽热,牛羊肉烘烤的芳香,以及在篝火前载歌载舞的小部族汉子和姑娘们的热情。
作为能跟辽国平起平坐的大宋使节。
寇季一行人自然不会待在外面,陪着那些辽国藩属们一起热闹。
他们在进了营地的那一刻,就被迎进了内围。
内围大多是辽人,还有一些小部族的头人、小头人等。
各小部族的头人、小头人,大多都是穿金带银,身上裹着野兽的皮毛,坐在毯子上。
辽人中也有一些人是这种装束,但是大多人除了身上配有白狐狸等稀有的皮毛毡帽外,身上穿戴着皆是汉服。
看着虽然有些不伦不类,但这恰恰说明了,辽国汉化多年,带给了辽国的诸多变化。
从内围的营门口,一直到辽皇耶律隆绪的捺钵前,摆放着长长的两道桌子和毯子。
各部头人、小头人、随行在辽皇耶律隆绪身边的辽国官员,以及一些脱离了权力中心的辽国贵族、辽国皇族,分别落座在两侧。
在他们身后,有光着膀子,甩着辫子的辽国汉子,架着一堆堆的篝火,在烘烤着牛羊。
寇季一行人,就是在这群人瞩目下,沿着他们面前的大道,一路走到了辽皇耶律隆绪的捺钵前。
捺钵的帐门敞开着,辽皇耶律隆绪坐在捺钵深处的龙椅上,在他身侧,各坐着辽国大皇子耶律宗真、辽国皇后萧菩萨哥。
在他们三人下首,还坐着一个人。
辽国大皇子耶律宗真的生母顺圣元妃萧耨斤。
除了他们四人以外,捺钵内两侧也坐满了人,皆是在辽国位高权重的人物,以及一些辽皇耶律隆绪比较欣赏的小部族头人、小头人。
由于捺钵太深,火光耀眼,所以寇季虚晃了一眼,并没有看清辽皇耶律隆绪等人的面目,只是看到了一个影子。
“召宋使觐见!”
当寇季一行在门口站定以后,立马有人从捺钵内传话,辽皇耶律隆绪要召见他们。
向敏中领着寇季等人,对着捺钵躬身一礼,然后在辽国内侍引领下,进入到了捺钵内。
沿着灯火通明的大道,一路走到了辽皇耶律隆绪近前。
捺钵内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他们身上。
等他们刚走到辽皇耶律隆绪面前,就听有人当场喝道:“宋人大胆!”
之所有会有人这么喊,是因为进入到了捺钵里以后,寇季直面着辽皇耶律隆绪,并没有恭顺的垂下脑袋。
“谁给你的胆子,竟敢直视吾皇?1”
有人当场喝斥。
坐在辽皇耶律隆绪下首的顺圣元妃,面露狰狞,冷声道:“似这等不知礼数的宋人,就应该拖出去五马分尸。”
辽皇耶律隆绪听到她的话,微微皱了皱眉头。
寇季却对这些呼喝声,威胁声,毫不在意。
他仔细的打量着辽皇耶律隆绪。
年近五旬的辽皇,脸上并没有多少老态,只有一些风霜残存的痕迹,一双刀眉,在他那如同星辰一样闪烁的目光衬托下,显得颇具杀气。
一张国字脸上,不显喜、不露悲,态度从容,却不怒自威。
修剪的整整齐齐的山羊胡须,搭在从脖颈两侧垂下来的一颗颗毛绒球上,随着呼吸上下颤动着。
头顶毡帽上的两根灵羽,从寇季看到他的那一刻,就没有动过。
庞大的身躯笼罩在帝王服饰内,坐在那里像是一座山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