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纲敢对天发誓,自打当了这个锦衣卫指挥使,自己还从来没有这么憋屈,甚至被人逼到了鸣铳示警的地步!
若是换了往常,一句锦衣卫办案,不知道能把多少人吓尿,偏偏在这即墨城里,即便自己喊了一声锦衣卫办案,也不过是让漫天横飞的臭鸭蛋和烂菜叶子停了下来,而那些百姓却丝毫没有让开的意思。
纪纲甚至不敢下令让锦衣卫对普通百姓出手——其他人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但是被朱老四授意,让锦衣卫去莒州散布杨少峰被抓消息的纪纲难道也不明白?
如果现在命令锦衣卫对普通百姓出手,那后果就是杨少峰屁事儿没有,自己这个锦衣卫指挥使倒是很可能会有事儿……
无可奈何之下,纪纲只得勒了勒马缰,让后面囚车里的杨少峰出现在人前。
杨少峰瞧着眼前这一幕,倒是好气又好笑。
那个趴在死人堆里装死逃生的老农就堵在了锦衣卫的最前方,现在怎么不怕死了?
那个满嘴驴球子,吵吵着要弄死元兵的壮汉站在老农的旁边,手里握着的锄头似乎想要招呼到纪纲的脸上去?
咳了一声之后,杨少峰才朗声道:“该干什么的都干什么去!围在这里干什么?陛下圣明,定然不会冤屈于我!”
人群没有散开,装死逃生的老农颤巍巍的向前走了一步,叫道:“凭什么抓人!姓陈的狗官该死!太爷杀的对!”
纪纲的嘴角微微动了动,忽然想到自己应该扮演的角色,便强忍着笑意,努力摆出一副凶恶的样子道:“都给本官退去!尔等所言,本官自会代为转陈陛下,都散了吧!”
“嗬呸!”
老农根本就不买账:“老汉今年七十有二,当年往太祖爷军中送粮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干什么呢!有种你杀了老汉!”
眼见着纪纲开始傻眼,杨少峰只得把话茬给接了过来:“都散了!你们越拦着,本官的罪过越大!”
老农却反驳道:“太祖爷说过,像您这般情况,俺们可以拦下这些狗官,护着您去京城伸冤!”
杨少峰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什么乱七八糟的!太祖爷在洪武大诰里说的是你们能进京替本官伸冤,不是你们能拦了官差!赶紧的,都散了,别耽误了时间!”
老农这才恨恨的向一边退去,转而又向杨少峰喊道:“您等着,老汉这就去京城,就不信还没个说理的地方了!”
跟其他的监狱不同,甚至和诏狱里的其他牢房都不同,杨少峰所住的单间堪称豪奢——盖的是杨家庄子送来的锦被,吃的是醉仙楼送来的酒菜,什么手铐脚镣之类的玩意儿更是一样没有,而且杨少峰可以随意去其他的牢房里串门,里面个个都是人才,说话又好听,比外面可有意思多了。
直到大半个月的时间过去,天上都开始飘起了雪花,杨少峰才迎来了过堂的日子。
顺天府大堂被临时征用,都察院左都御史刘观,刑部尚书金纯,刚刚被朱老四从诏狱里放出去不久的大理寺卿汤宗,共同组出了三司会审的豪华阵容。
另外,宗人府也派出了宗人府经历作为旁听,司礼监则是派出了北宫鋆做旁听,再加上神色阴鸷的纪纲,这三人基本上代表了朱老四的态度。
过堂听审的程序很简单,先是被指定为主审官的汤宗宣布升堂,接着便是带了杨少峰前来问话,接着又传了同样被关在诏狱的莒城同知和判官,然后分别问话。
问完之后,杨少峰继续回到诏狱去潇洒,而汤宗等人则是带着审问结果回到朝堂之上,向朱老四汇报,等着朱老四做出最终的审判。
而朱老四为了体现大明朝堂的公正公开,干脆又将皮球踢了回去,要求汤宗等人把所有的审问结果在朝堂上说出来,然后由朝堂上的一众大佬们进行讨论。
首先站出来的就是都察院左都御史刘观:“启奏陛下,臣以为其中事情多有蹊跷。
其一,据杨少峰所言,他前往莒州之时虽然违背了陛下的意思,但是陛下并没有明发诏书禁止他前往,臣查阅中书科档案,发现确实没有记录。
其二,据杨少峰所言,他到莒州之时,前莒州知州陈后兴正与同知周义、判官万忠杰等人饮宴,没有对莒州灾情做出任何的处置,更没有上报朝廷,这一点在审问周义等人之时也得到了证实。
其三,臣查阅了有关司祭酒一事的所有卷宗,发现司祭酒与杨少峰素不相识,若是单凭司祭酒生前所留文章便强行牵扯司祭酒之事与杨少峰有关,只怕有失偏颇。”
汤宗也出班奏道:“启奏陛下,臣特意派人请了司祭酒之子过堂问话,事情确实如刘左都御史所言,司祭酒与杨少峰两人素不相识,更无过节。
而根据当日伺候司祭酒的小吏所言,司祭酒是看过了大明月报之后才吐血而亡,司祭酒之死,只怕另有其因,望陛下明断。”
朱老四嗯了一声,却又望着刑部尚书金纯道:“依金爱卿之见,如何?”
金纯躬身道:“启奏陛下,臣以为……”
金纯的话音未落,宫外却是远远传来了沉闷的鼓声,将金纯刚刚想要说的话全给噎了回去,殿中群臣也是脸色大变。
宫外的鼓声能够传到宫内大殿,唯一的可能就是登闻鼓被人敲响了——
跟建奴规定“必关军国大务,大贪大恶,奇冤异惨”这种普通百姓只能仰望的规则不同,大明自立国之初起,朱重八就允许百姓敲登闻鼓鸣冤,而登闻鼓一旦被敲响,皇帝就必须亲自受理,官员如有从中阻拦,一律重判。
当然,朱重八当皇帝的早些年间,登闻鼓还时不时的有人敲,后来朱老四靖难登基,登闻鼓基本上就没人敲了,待到朱老四迁都顺天府之后,登闻鼓更是从来都没有响过!
如今登闻鼓忽然被人敲响,朱老四的脸色瞬间变得阴沉,扭头对无心吩咐道:“去看看怎么回事儿,好好的怎么会有人敲了登闻鼓?若是有百姓喊冤,便将人带进宫来。”
无心应了,匆匆忙忙的向着宫外跑去,朱老四却又将目光投向了金纯:“金爱卿继续说。”
金纯再一次躬身道:“启奏陛下,臣以为杨少峰擅自前往莒州,既是为了替陛下分忧,也是为了治理疫情,大孝的同时又顾全了大义,实属难得。
至于司祭酒之事,依小吏与祭酒之证言,可知司祭酒多半是气恼门生陈后兴贪腐害民,以致得落得尸首两处的下场,气急之下怒气上涌,急火攻心,故而吐血而亡,实与杨少峰无关。”
尽管刘观,汤宗,金纯这三大主审都先后替杨少峰做了说明,朱老四却依旧不打算这么轻易揭过:“那司爱卿临终之前怒骂杨少峰无耻小儿,却又该如何解释?”
金纯还没有开口说话,礼部尚书吕震却站了出来,躬身道:“启奏陛下,臣有本奏。”
朱老四嗯了一声道:“爱卿尽管说来。”
吕震躬身道:“启奏陛下,臣要弹劾杨少峰无礼之罪。
昔报社初立,杨少峰便定下了规矩,若欲在报纸上发表文章,每须向报社支付版面费,每一千字便是五文钱。
杨少峰于报纸上发表了许多文章,其中多有惊世骇俗之言,司祭酒纵然有心辩驳,可是苦于家中无有余财,又尚欠银行五万余贯贷款,故而文章不得发表,司祭酒心中也是积了一股愤气。
故而依臣之推断,司祭酒之事,与此事也脱不开干系,故而,臣要弹劾杨少峰失礼之责,同时请陛下更改报社之制。”
朱老四沉声道:“准。杨少峰虑事不全,着罚俸三年。报社自此后不许再收版面费,若有人投稿,一经采用,便须向投稿人支付每千字十文钱的润笔费,由内帑支出。”
话音刚落,还未等群臣大呼陛下圣明,出去半天的无心便小跑着回到了殿中,到了御阶之前躬身道:“启奏陛下,皇城外有山东百姓敲响了登闻鼓,称有泼天一般的冤情要面陈陛下,人已在殿外等候!”
朱老四的脸上不见喜怒,只是淡淡的嗯了一声,吩咐道:“宣!”
无心再一次向朱老四躬身行礼,然后倒退着走到大殿门口,转身道:“陛下有旨,宣”
四个低着头的百姓随着无心进了大殿,拜倒在地之后喊道:“草民拜见陛下!”
朱老四的脸上堆满了笑容,说了一声平身之后干脆自己也从龙椅上走了下来,一直到四个百姓的身前才说道:“四位老哥哥,有什么冤情,你们可以跟朕说。”
和颜悦色是什么样儿的?平易近人是什么样儿的?
就是朱老四这样儿的!
四个百姓听得朱老四这般说法,连路上无心交待过的礼节都忘了,其中一人更是抬起头打量了朱老四一眼,咦了一声道:“你不就是那个抓蝗虫的?那个咸蛋知县的爷爷?”
朱老四哈哈笑了一声,示意无心去搬几个凳子过来,自己却对那说话的百姓道:“对!咱们还一起抓过蝗虫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