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好的民风淳朴呢?
佃户想着占主家的便宜,主家想着多收租子然后再让庄户拖欠着利滚利,然后这些人一起想着怎么占国朝的便宜。
那些庄户们也就算了,大字都不识得几个,跟他们讲大明律还不如让杨少峰这些的破落户去收拾他们。
倒是那些主家,这些人在乡里可都是士绅,他们如果烂一片,那国朝岂不是要全烂了?
杨少峰瞧了朱瞻基一眼,却是一言不发的走了出去。
这娃十七年来接受到的教育,基本上就是民风淳朴,天子垂拱而治自然四夷宾服八方来朝,突然见到民间这么真实的一面,不懵逼才怪了。
尽情的懵逼吧,早期的大明还没烂到后来那种程度,还没有出现一省茶税十二两,另一个省十四两这么操蛋的事情。如果把这娃扔到两百年后,估计他就不是懵逼,而是彻底绝望了。
等着杨少峰出去之后,朱瞻基也干脆起身跟了出去,打算看看杨少峰又该怎么解决眼前的这出闹剧。
如果他要是解决不好,自己就狠狠的嘲笑他。
杨家庄子村头上的大柳树和大明其他庄子上的大柳树似乎没什么不同,都是将细细长长的树枝垂下,微微摆动着,试图将夏季的炎热驱走,好给村头这百十号光着脊梁的汉子们带来一丝凉意。
大柳树的动作注定是徒劳无功的,因为现在热起来的不仅仅是夏天的空气,还有庄户们的心。
空气能流动,热起来的人心怎么办?
杨少峰原本想骑着踏雪在人群之中转一圈,可是想想这破天气,最终还是没舍得让踏雪着自己出来受罪,所以干脆还是一个人跑到了大柳树下的碾台上。
羡慕的看了一眼以二大爷为首的这群庄户汉子,杨少峰的尽情顿时变得不美丽了。
凭什么他们就能光着膀子满大街晃?凭什么本公子就得穿的这么多,现在站他们跟前就他娘的跟个猴一样!
本着自己心情不好就绝对不能让其他人心情好的原则,杨少峰咳了咳嗓子,然后朗声道:“少爷我今天没别的事儿,就是想告诉你们,别瞎折腾!官府要厘定土地就让他们厘定,该分给你们的土你们就收着,谁要是敢再扯什么入了奴籍之类的屁话,少爷我就打断他的腿!”
眼见二大爷又要开始出头话说,杨少峰忍不住摆了摆手道:“我知道大家伙儿是怎么想的,无非就是觉得占了我家的便宜,所以就想着入了奴籍补偿我家。
但是我告诉你们,蠢蛋才会这么做!
不考虑你们自己,也不考虑子孙后代了?学堂刚建起来你们就折腾着入奴籍?脑袋是不是让狗子给砸了?
另外再告诉你们一点,折腾着厘定土地什么的,最早就是少爷我在会试时提出来的,你们瞎闹腾,这不是给少爷我添乱吗?都老老实实的回家,什么话都不许往外传,老老实实的等着官府厘定土地就完事儿了!”
一番话说完,杨少峰直接又跳下了碾台,扔下一脸懵逼的庄户们和更加懵逼的朱瞻基,然后跑路回家了。
二大爷见真正主事的大少爷跑路了,无奈之下只得站了出来,望着其他的庄户顿了顿拐杖:“少爷的话,都听见了?
回去告诉自家的婆娘,都把嘴管住,包括回娘家的时候也一样,不该说的就不许说,否则杨家庄子就容不下她!”
等到其他人都慢慢散去之后,朱瞻基才一把拉住了二大爷,行了个揖礼:“老丈,学生有些不太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二大爷却是被朱瞻基的话给弄糊涂了:“您不是少爷的结拜兄弟么?直接去问少爷不就好了?”
朱瞻基摸了摸鼻子:“这不是有点儿不好意思吗,我看这庄子上,您老是个明白人,所以合计着问问您老人家。”
二大爷顿时舒坦了,这被人吹捧的感觉还真不错:“公子想知道些什么?”
朱瞻基指了指庄户们的背影:“好好的民籍不要,怎么大家伙儿都想着入了奴籍?这奴籍可有什么好的?”
二大爷指了指庄子外面的土地,叹了一声道:“恩情欠大了啊。从有了这杨家庄子开始,这租子就是整个顺天府最低的,更别说还时不时的免了租子。庄子里的人都知道,这是老爷顾惜着当年一起拼过命的老兄弟,所以不肯收高了,庄子上的老人也不在意这个,有便宜可占也就厚着脸皮占了。
可是少爷又弄出来这什么立体养殖种植的新鲜玩意,还把鸡鸭猪仔和鱼塘都分给了大家,自己就要那几斤不值钱的下水和骨头。
还有那学堂,那是实打实的好东西,能让娃子们读书,这可是一辈子的大事儿,哪怕做不成官老爷,以后娶媳妇也比别人家不识字的娃子容易,您说,谁不念着少爷的好儿?
所以啊,大家伙儿眼见官府这么折腾,干脆就想着入了少爷家的奴籍,把这些鸡鸭猪仔还有鱼塘都再变着法子给了少爷家,人得讲个良心!”
朱瞻基一脸懵逼:“不是说大家伙儿怕什么赋税?所以才想着入了奴籍?”
二大爷呸的一声往地上吐了口老黄痰:“赋税就是个屁!我老汉赖着不交,官府还能捉了我去打板子?
再说了,这庄子上百十户人家,十有八九都是有军功在身的,实打实的燕山左卫出身,只要家里的老不死们还没死透,那这就不是赖着不交,而是不用交。
倒是旁边那些庄子,主家逼着交租子,官府逼着交赋税,这要是赶上个荒年,人都活不成!
所以他们才会跟着闹腾,反正官府不给他们地,他们就入了主家的奴籍,到时候官府连个屁都收不着。”
已经老眼昏花的二大爷明显没发现,朱瞻基的脸色已经黑的看不成了——合着算计来算计去,你们跟自己的主家讲良心,就是跟国朝不讲良心!
更加坑人的是,朱瞻基还不得不向着二大爷行礼,表示自己学到了新知识,多谢二大爷能够教给自己学问……
气哼哼的回到杨府,朱瞻基一眼就看到躺在躺椅上,手里端着西瓜汁的杨少峰,再一看旁边打扇的狗子和给杨少峰捏着肩膀的灵儿,朱瞻基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早就知道是不是?”
杨少峰点了点头:“知道啊。可是你也没问啊。”
似是耗尽了身上的力气,朱瞻基往旁边另一张躺椅上一躺,整个人说话的声音都变得有气无力:“那你说,该怎么办?现在我问了,你总该说了吧?”
杨少峰道:“还能怎么办,现在赋税变得对地不对人,你家地越多,要交的赋税也就越多,你管他们入不入奴籍?
或者换句话说,他们入了奴籍,赋税是不用他们交了,可是全都转嫁到那些地主身上去了,你觉得地主们是傻子?”
说完之后,杨少峰又变得极为不爽起来:“你瞧瞧,本公子是头名进士,按理说我杨家庄子的地都不用交什么赋税,可本公子不还是交了?会试之时,不也点出这个问题来了?
我告诉你啊,这普天之下的读书人,有一个算一个,谁都不如本公子急公好义,大公无私,舍小家顾大家。”
说着说着,杨少峰自己都感动了——我真是太伟大了!
无视了杨少峰的自我吹捧,朱瞻基道:“你别高兴的太早。既然商税之事已经开始折腾,土地也要重新厘定,到时候还不知道有多少人恨你不死。”
杨少峰哼一声,脸上充满了不屑:“难道我还怕了他们不成?就那些废物点心,能不能进得来杨家庄子还另说呢!”
朱瞻基忍不住啧啧叹了两声:“瞧瞧,做着最怂的事儿,装着最硬的好汉。有能耐你出了杨家庄子再说这话?”
说完之后,朱瞻基原以为杨少峰又会说什么你怎能凭空污人清白一类的话,却不想杨少峰忽然叹了一声:“这也就是陛下,敢同时向着商税和田赋一起下手,还把读书人廪膳银子一起改动,真乃一代雄主。”
被杨少峰弄的一愣,朱瞻基回过神来之后才道:“你少拍马屁,陛下在京城,可不在顺天府,你再怎么夸赞陛下,陛下也听不到。”
杨少峰哼了一声道:“读书人的事儿,能叫拍马屁吗。再说了,换成你,你敢?”
朱瞻基一愣:“我有什么不敢的?”
杨少峰嘿了一声,指了指门外的边城和吴明:“明天咱们跟着他们出去走走瞧瞧?或者干脆去顺天府,看看他们是怎么宣达王命的?”
朱瞻基皱眉道:“你是说,这里面会有人歪曲圣意?”
说完之后,朱瞻基又摇头道:“不对,郭士道的为人我还是知道一些的,起码比你要强的多,说他曲解圣意?你信?”
杨少峰望着朱瞻基,如同在看一个傻子:“老郭这个人满身的穷酸味儿,他肯定干不出这种破事儿,就算他心有不满,也不过是辞官而去。
我说的是那些地主,还有那些无知的愚民,被有心人一煽动,搞不好就会弄出大乱子。”
见朱瞻基望向自己,杨少峰无奈的摊了摊手道:“别看我,除非陛下从京城北上顺天府,一路上把锦衣卫撒出去,否则这是必然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