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之后又是周一,转眼就到了1994年10月份的最后一个星期。
林淼星期一早上第二节课过后,就被苗校长喊到了她的办公室,而且是直接通过学校的广播被召唤去的,形式上相当拉风。
苗校长跟林淼说了一下瓯城区小学生奥数集训队的事情。
区集训队的教练已经到位了,集训时间定在每个星期的礼拜六和礼拜天,地点就在少年宫上次考试的1号教室,本周马上开始。
林淼得知消息后很是高兴。
虽说集训这件事和上课并没有什么本质区别,但他却获得了一种双休日的体验——
要知道休息天哪怕用来补课,也还依然是休息天。
而周末上学的感觉,和平日上学的感觉,那是完全不一样滴!
怀着这样的好心情,林淼刷着第二轮的奥数习题册,悠哉悠哉地就度过了一天。
傍晚放学后,林淼没有再继续去音乐教室上单老师的奥数课。因为区里有了集训指导老师之后,学校的带队老师就不能再插手这些区队队员的日常教学,以免影响到集训效果。于是之前还人才济济的音乐教室,转眼间就只剩下了许风帆和梁欢欢这俩独苗。
有鉴于这两个六年级的准毕业生马上就要拍屁股离开百里坊小学,而且明年也不可能再有机会去区里比赛,单老师这课上的,可以说相当意兴阑珊。
所以单老师眼下已经有了打算,想让金校长下学期调她去五年级任教——就带林淼他们班。
林淼无从体会单老师“求生若渴”的心情,而且哪怕没有区奥数队集训这件事,他应该也不会再去音乐教室补课了。一来该学的套路他全都已经学完,二来,则是他晚上还要去少年宫学琴。
慢慢习惯了小孩子身份的林淼,肢体习惯上也渐渐有点倒退回去。他蹦蹦跳跳地朝校外走去,完全没觉得使用如此活泼的走路姿势会存在什么心理障碍;但同时内心深处又保持了中年老男人的不纯洁,十分挺期待在这段路上能遇上教音乐的漂亮姐姐夏老师——如果被小夏老师看到他这么萌萌的样子,她应该很有可能再次热情赠送一记软绵绵的抱头埋胸杀的吧?
林淼跟个兔子似的,把空荡荡的书包荡得一颠一颠的,一路恶意卖萌蹦跶到了校门口。
很遗憾没遇上小夏同志,不过校门外却有另外两个人在等他。
今天是头一次去上钢琴课,林国荣和江萍都觉得挺新鲜,就打算一起带林淼过去。
一家三口汇合后,先去西城街的小餐馆吃了顿晚饭。小餐馆就在西城街道办公楼的巷子外,林国荣显然是熟客,坐下来后连菜单都没要,就熟练地报出四菜一汤。老板动作麻利,很快就一个接着一个把菜上齐。椒盐水鱼、红烧翅中、家常豆腐、清蒸河鳗,外加一个敲鱼汤。做菜的师傅手艺高超,吃得江萍赞口不绝,表示以后要多来光顾。
差不多40分钟后,林淼一家人吃饱喝足。
由于不是工作餐,林国荣这张街道的熟脸难得掏了回现金,把店老板高兴得眉开眼笑。林淼站在一旁看着,心想如果不是因为开在西城街道的办事大楼旁边,这家店搞不好将来能发展成酒店的,只可惜现在生意才刚起步,就被林国荣这群长期打白条的货给拖累了……
一家三口没有饭后散步的习惯,林国荣买完单,转身就拦下了一辆三轮车。两口子先坐上车,占住仅有的车后座空间,然后林淼就跟个公仔似的,被江萍抱着,坐在她的腿上。
夜色下,三轮车骑进僻静的小巷,穿出灯火通明的西城街,过一座小桥,就进入了冷清无比的湖滨路。
此时的湖滨路北段,还一大片农田包围着。
不过马路倒是新修的,路灯也已经安装起来,只是数量不多。
林淼侧头看着湖对岸漆黑的夜景,心说要是哥们儿手头有钱,哪怕只是把这片田给弄到手,那么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估计都不用上班了……
三轮车艰难地加速向前,湖滨路两岸的灯光渐渐明亮起来。
过了三座桥,途径四五处机关单位新修的大楼,从湖滨路的最北端一直骑到最南端,约莫10分钟后,林淼一家三口终于来到少年宫大门前。
三轮车夫坐在车座上,脸上带着笑,气喘吁吁地从林国荣手上接过4个钢镚,然后掉头即走。
林淼看着那个少说五十岁出头的车夫的背影,心里不免有点不忍,叹气道:“唉,这么远的路,该多给他一块钱的……”
林国荣听了很感动,摸了摸林淼的头,跟着叹道:“孩子,你怎么心地这么善良呢……”
林淼一时语塞,很犹豫要不要谦虚一下,但想想还是放弃了。
老林说的对,我就是从小就这么善良懂事大慈大悲体恤劳苦群众单位每次号召捐钱捐物捐血我都没落下不是因为我不敢说不而是因为我本来思想觉悟就高!
林淼如是想着,挺直腰杆走进少年宫的大门,感觉胸前的红领巾又更鲜——哦,红领巾被苗校长没收了,到现在还没拿回来呢……
少年宫内灯火通明,但还算安静,显然在每幢楼里上课的孩子,数量都并不算多。
林国荣找校门口的保安打听了一下教室的位置,便领着林淼,径直朝东楼走去。循着时断时续的琴声,五六分钟后,林淼他们一家终于摸到了教室门口。江萍朝里面一看,一眼见到邻居阿芳和她的儿子乐成,张口就喊:“阿芳!”还显得很兴奋地向她招了招手。
教室里正在上课的老师,被打断了课程。
她并未露出生气的表情,只是默默地从屋里唯一一架三角钢琴前站起来,神情淡然地走到教室门口,细声细气地问林国荣和江萍道:“你们是带孩子来报名的吗?”
“对对!来报名的!”江萍兴冲冲地点头道。
钢琴老师却微微一笑,说道:“报名不是在这里,要去楼上。而且今天我们报名的时间也过了,你们明天早上过来吧。下午5点之前,负责登记的人都在楼上。”
“啊?”江萍不禁面露失望。
但是马上,边上的林国荣就摆出一副自己人的架势,大声对钢琴老师道:“我们昨天已经报了名了!市文联的副主席鲁建波,昨天亲自给你们领导打的电话!你们领导说我们什么时候过来都可以!”嗓门如此巨大,毫无疑问不止是说给老师一个人听的。
钢琴老师明显一愣。
林国荣已经急着要把林淼往教室塞,推着林淼的小书包说道:“阿淼,先进去坐下。”
林淼没办法,只能装着没脸没皮,直接就走了进去。
钢琴老师没能拦住,忙喊道:“小朋友!你先等一下!我……”
话没说完,林淼却已经一屁股坐到了摆在门边不远处的一架脚风琴前。紧接着,他就听到站在屋外的林国荣义正言辞地说道:“老师,还是不要耽误上课了,有什么话,等下课了再说!”
钢琴老师拿林国荣这种老流氓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好让开门,让林国荣和江萍也走了进去。
江萍坐到林淼身边,又朝阿芳笑了笑。
钢琴老师看着这不讲理又没脸皮的一家子,只能无奈地叹口气,然后郁闷地回到钢琴前坐下,继续和教室里的孩子说乐理知识。
她说的内容很浅,都是关于五线谱的基础知识,林淼最近刚刚才在百里坊小学的“市级精品音乐课”上又重温了一遍,
所以哪怕全班就林淼一个人手里没课本,他也依然能听明白对方在说什么。
过了二十几分钟,下课铃响。
这时钢琴老师才走到林国荣面前,跟他询问起了林淼的事情。
林国荣却相当直接,表示让钢琴老师自己去问少年宫的领导,钢琴老师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去办公室给少年宫的领导打了个传呼。
十来分钟后,等她从办公室里出来,脸色总算好看了一些。
不过心里还是有点埋怨领导,这种事怎么也不提前先告诉她一声。
钢琴老师收拾了一下心情,回到教室时,却发现教室里闹哄哄的。
只见一大群家长,都围着林淼他们一家,情绪颇为亢奋地在说着些什么。
她凑近了一听,竟颇为惊讶地听到了“奥数一等奖”这个词,于是赶紧问边上一个昨天刚来的家长道:“这位家长,请问你们是在说谁啊?谁拿了奥数一等奖?”
被问到的家长表情有点异样,颇不情愿地努了努嘴,看着人堆的中央说:“就刚才进来的那个嘛!”
钢琴老师震惊地朝林淼的座位一看,旋即马上就回想起来,上星期少年宫里是有个新闻传得沸沸扬扬的——据说是有个年纪很小很小的孩子,拿了全区小学生奥数竞赛的一等奖,那天整个单位一直在聊关于“神童”的事情,搞得“神童”这两个字眼,到现在还没从她脑子里退出去……
“难怪是市文联的副主席直接推荐的,不过话说这样的爸妈……”钢琴老师有点捉摸不透。
这时人群里忽又传出江萍傲娇的言论:“我们家阿淼来这里上课不用交学费的,他是有免费名额的。不过其实钱不钱的也无所谓,反正一年也才2000块嘛!我们关键还是想让孩子多学点东西,只要是孩子自己想学的,就算再多花点钱,我们当爸妈的也心甘情愿啊!你们说是不是?”
然后一群家长七嘴八舌地附和起来。
“对对,钱不是问题,主要还是为了孩子将来好!”
“哎哟,难怪你们家孩子这么优秀,看来家庭教育确实重要啊……”
“林淼他爸,认识一下,我是电力局的,这是我名片,你们家孩子奥数跟哪个老师学的啊?”
“这回拿了全区一等奖,接下来该去市里比赛了吧?”
家长们群情激动,连上课铃声响了都没注意到。
钢琴老师站在人群外,心里好特么的复杂。正想着是不是要先打断一下,边上刚才被她问到的那个家伙,却突然起了股无名火,满眼愤怒地对她道:“老师,我们这个琴不想学了,我明天能来退学费吗?”
“啊?你们都上了两节课了啊……”钢琴老师一脸懵逼。
阿芳激动道:“人家上课免费,我们才上两节课你就想拿2000块吗?你当我家的钱是台风刮来的啊!还有,昨天那节课,不是说好了是试听的吗?!你们这是要抢钱啊?”
“不是,不是。”钢琴老师连忙道,心说今天是不是出门没看黄历,怎么就一连遇上两个不正常的家长,赶紧安抚道,“这样吧,你要是不想上了,明天早上可以过来退钱。你孩子才只上了两节课,钱是肯定会退给你们的,我们是正规学校,不会乱来的。”
阿芳这才消停,然后低头对她儿子道:“乐成,咱们不学了,没意思。”
“哦……”小孩眼里闪过一丝失落,却不敢跟正在气头上的母亲多吭一声。
阿芳朝着人群中央看了眼,正巧对上林淼的视线。
她神情愤愤地哼了一声,拉起儿子的手,大步走出了教室。
林淼对于阿芳的离开,没有任何想法。人世间千百万条路,每一条都是自己选的。为了赌一时之气,却放弃了可能是人生中最好的一次选择,怪谁呢?
林淼淡淡在噪杂的环境中,淡淡地低下头,轻轻触摸面前的风琴琴键。
再抬头看,发现在风琴的琴盖右上角,贴着一张小纸条。
纸条上写着两个小小的字:洛漓。
林淼猜想,这可能是之前哪个学琴的小孩的名字,他不由微微一笑,觉得这里风水挺好。
前任的名字里,两个字都带着三点水,正好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