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弄死一棵树,其实并不用抡起大斧猛砍,只需要将主干部位的树皮扒掉一圈就可以了——截断了营养输送通道,树冠很快就会枯死。
这种方式对于荔枝这类经济作物尤其管用,因为穿越众不需要砍树回去烧火。于是当天晚上,陈石村外荔园里的果木就被如法炮制了一遍,即将成熟的荔枝这下再也长不熟了。
接下来是鱼塘。这个更简单,只需要突然间改变塘水的PH值就能弄死鱼儿。关于这一点,江南的熊老爷有丰富经验。当时在他的主持下,课题组测试了多种常用化学品和塘鱼之间的耐受关系,取得了丰厚的科研成果。
于是一袋袋白色粉末就被撒进了周围这些鱼塘。另外,围绕着鱼塘的桑树也没有逃过劫难,统统被扒掉了树皮。
最后是稻田。
稻田这个就没办法了,只能选择最费工的方式,挽起裤腿,拿着长柄镰刀进去乱割。好在破坏总是比建设轻松,一排人拿着长刀左右乱割顺带踩踏,连腰都不用弯就把事办了,效率很快。
破晓时分,当陈石村早起的民人扛着锄头出村后,发现塘里的鱼儿全部翻了白肚皮,田里正在抽穗的稻子貌似也被好心人帮着割倒了,周边的树木也做了美容去角质,露出了树皮后白嫩的一圈。
“噗嗵”一下,民人坐在了地上,天塌了。
陈石村,陈家祠堂。
年岁悠久的陈家祠堂是前年才整修过的,刷过几遍大漆的梁柱浑身沉稳地立在那里,配合门旁长长的木刻对联和抬头的牌匾,到处散发着威严味道。
今天的祠堂,陈家几乎所有男丁都到了场。
供奉着历代先祖牌位的正堂里,坐着各房头话事人,他们背后站着自家子侄,门外则是密密麻麻的普通族人,一直排到了院墙下。
坐在上首第一位的,自然是陈家族长了。
族长名叫陈世爱。这人尖脸细眉,留着一把花白胡须,五十多岁,头戴文生巾,穿一身秀才袍,打扮文气。
陈世爱是万历年间的老秀才,长房嫡子,多年以来的陈氏宗族族长,在族人中相当有威望。
此刻的陈世爱,满脸怒容,正大力敲打着座椅扶手:“混账行子,真正是无法无天。姓曹的这扑街是想造反吗?反啦反啦,这丘八定是要造反!”
随着老族长的怒吼声,堂屋里顿时议论纷纷,大部分族人同样怒容满面,纷纷诅咒姓曹的不得好死,生儿子没。
“好啦,莫要关起门来做大王。稻都割了,还在说这些,咒来咒去,姓曹的能掉一根寒毛吗?”
说这句话的,是一个穿着缎袍,手指上有翠玉戒指,身材胖大的中年人。此人名叫陈世才,是三房话事人,在世字辈中排行十五。
陈世才满脸不屑是有原因的。因为他们三房多年来的精力主要用在了行商做买卖上面,所以和其他靠务农为主业的房头就有些不对付,彼此之间龃龉不少。
今天坐在这里,看到这伙坐井观天,抱残守缺的族人,原本打定主意不吭声的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出言怼了一句。
随着陈世才讽言出口,堂屋里安静了下来。
族长陈世爱这时不乐意了,他这会用眼皮翻着陈世才,阴嗖嗖地说道:“老十五,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叫关起门来做大王!?大伙这不是正商量对策吗?”
“对策?哼,笑话。坐在堂屋里骂街就有对策了?”陈世才这时一脸无奈,转头对众人说道:“鱼都死了,稻子也完了,什么对策能让鱼活过来?之前头善村和尾善村的人,不也是被人如此操办,到头来那些人有何对策?躺倒挨锤罢了!”
“荒谬!”陈世爱听到这里愈发不满意,横了一眼老十五后,他从椅中站起,大声说道:“我陈氏一族自宋末南迁以来,在此地立足数百年,天灾人祸遍历过无数,何曾怕过谁来?哼,只要乡党齐心,就没有过不去的坎!”
说完这段鸡汤,陈世爱想想后又对着陈世才说道:“老十五,你也莫要在这里煽风点火,我知你和曹贼有交道。”
指着身后的牌位,陈世爱继续说道:“今日在这陈家祠堂,当着列祖列宗的面,你也不要打算着做亏心事。需知坐在这里的,都是你的骨肉亲族,人在做,天在看,宗亲族法便是治不了你,将来祖宗也饶不了你!”
“又是那一套陈词滥调。”陈世才听完这一通夹枪带棍,语带威胁的话语后,不但没有发怒,反倒露出了“早知如此”的表情,嘿嘿冷笑几声。
接下来,陈世才一脸无奈地摇摇头,这才悠悠地说道:“交道,大伙都在和姓曹的打。那新城来的劳什子‘拆迁办’的书办师爷,不是每家每户都进了吗?人家给出的征地章程,不是每家每户都有吗?喏,白纸黑字,我陈世才也有一份,不比谁家多一个铜板!陈世爱,你也莫要给我三房头上泼脏水,来,看看我三房的章程,可有多拿一个铜板?”奇奇小说https:///
说到这里,陈世才从怀中掏出了三张装订在一起的白色A4纸,啪地一声拍在了茶几上。
“就是这份章程,全族人家,人手一份!陈世爱,你不要张口祖宗闭口祖宗,我且问你,这半年来,章程就捏在各家手中,你身为族长,除了坐视等死,可曾有过一点点应对?”
陈世爱听到这里张口就要反驳,可是语气不由得弱了一些:“事关重大,总要看看别家如何应对,才能趋利避害不是?”
“趋利避害?哼哼,稻子都被毁了,这趋得是什么利?明明是引狼入室才对!”
看陈世爱一时气结说不出话,陈世才往堂中走了两步,抖一抖衣袖,最后冷笑着说道:“即抗不过,又不愿卖地,可不就是坐等死路吗?好了,事已至此,我看尔等也拖不下去了。今儿我把话讲明:三房回头就要签了那章程,你等不愿签的,随意便是。”
陈世才说到这里,摆一摆手后,大步出了祠堂。跟在他身后的,是三房一众人等。
陈世才走后,略显尴尬的堂屋里又开始了新一轮窃窃私语声。没过多久,一个头发胡子都纯白的老头张口了:“世爱,看这情形,那曹大将怕是红了眼,势在必得。人家手里有兵马,这半年看下来,怕是官府指不上了。”
“别家村子也有硬抗的,下场大伙都晓得了。前车之鉴啊,咱们可不能步了后尘,”
“如今也是胳膊拗不过大腿,不若就签了那文书。不然的话,桑稻都已被毁,莫说子女没饭吃,马上到的秋税,那可就是鬼门关了,咱们拿什么应付?”
听到这位年高德勋的族老发言,陈世爱这下倒是没有再拿大义出来怼人,而是满脸苦涩地说道:“四伯,非是世爱顽固,可要是签了那文书,我陈家就真正大难临头了啊!”
陈世爱说到这里,两眼都红了:“离了田土家宅,族人散落四方去给姓曹的扛活,今后谁来办族学?谁来给祖宗上香?这笔一落,陈家可就彻底玩完了啊。”
不得不说陈世爱这个老秀才的眼光还是不错的。他这一番话,明确指出了拆迁征地对于宗族的隐性杀着:一旦剥夺了宗族赖以剥削捆绑农民的土地,传统的宗族结构就会瞬间烟消云散。
像陈世爱这种族长,拆迁等于遭到了降维打击——他没办法再利用“公产”“祭田”“族学”等等手段来剥削族人,也没办法在祠堂里用大义和家法来处置族人,因为族人们都去了天南地北的集体宿舍,再也没人听他那一套了。
这就是陈世爱面对拆迁办,宁死不屈的最根本原因。他看破了一切,知道一旦屈服,自己将会失去最珍贵的东西:权利。
然而看破归看破,事情终归是要解决的。水塘里的死鱼和稻田里的青苗就躺在那里,光靠讲大义可解决不了现实问题。哽噺繓赽奇奇小説蛧
于是陈世爱扭头,对坐在他身旁,一直默不作声的一个老者说道:“世齐,说两句吧。”
陈世齐,万历年间举人,做过两任知府和一任分巡道,如今告老在乡,是陈家族人最大的依仗。
面容清矍,穿着一身黑色直缀,留着三缕长须的陈世齐,闻言微微摇了摇头,皱眉说道:“如今朝廷正值多事之秋,那曹某人是招安来的海寇,兵强马壮,日前又去了京城勤王,故而广东宪蕃三司要让他几分,便只好容此獠发疯一段时日了。”
“总不能就这样等死吧?”
陈世爱紧紧盯着他唯一的希望,眼睛都不眨。
“算时间,京城那边的来信也就在这几日了。到时若是能在朝堂上奏那曹川一本,大约也能见效。”
“那眼下该如何是好?”
“拖。”陈世齐斩钉截铁地说道:“做些小动作,但不要过火,待我看了来信再说。”
“既如此......”陈世爱背着手在堂中踱了几步:“我明日便去县衙击鼓鸣冤。那孙县令与我惯常交好,当可给那‘拆迁办’添些麻烦。”
“善。”陈世齐点头道:“文牍往来,拖几日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