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嘚嘚嘚”一串马蹄声的,是土路上由远而近,不断扬起的尘土。
骑士一共有三人。
当先一人二十三四岁年纪,面容英郎,皮肤白净,身板结实,穿着一套麂皮大氅,腰挎一口精铁好刀,一看就是生活优渥的武人家子弟。他后面两个跟班也同样穿着簇新的羊皮袍子,背弓带箭,神情彪悍。
这个脸上挂着淡淡微笑,有点玩世不恭的年轻人姓梅,叫梅抚西,行九,人称九哥儿。
梅家是天津右卫世袭军户。
当年永乐皇帝筑天津卫城后,便迁来了天津三卫世镇此地。
其中最早的天津卫指挥使,第一代是洪武朝的倪保儿,之后历任都由其后代接任,有明一朝,倪家共传承了九代指挥使。
接下来的天津左卫是永乐朝武将赵铭。此人是河北博野人,明成祖朱棣爱将,之后依例传承,同样是九代。
而传承时间最长的,则是天津右卫的梅家。
梅家第一代将主叫梅满儿,是江苏武进人,洪武朝驸马梅殷曾孙,永乐二年调任天津。
截至到崇祯年的末代将主梅应武这里,梅家已经传承了十代指挥使。这还不算完,真实的历史上,梅家还会在清代继续传承下去,做了绿营将领。
今天骑马的这位小哥梅抚西,正是梅家人。
梅抚西这一支,和当代指挥使梅应武隔得有点远,说起来已经算是远亲了。之前在天启年间,死在辽东战场的上任指挥使梅守成,反倒离梅抚西这门近一点。
梅家这一门远亲在卫所里职权并不高,梅父不过是个记名千户。所谓穷文富武,支持梅抚西奢侈武人生活的,其实是梅家在天津的生意——粮食和皮货生意这些年梅家一直做得不错,所以家底还是很厚实的。
而梅抚西和卫所大部分混吃等死的子弟也有所不同。这位公子哥从小就喜武厌文,成日里舞枪弄棒,打熬身体,跟着老军学艺。
待到他成年后,也是以“少侠”自居,带着跟班四处与人争斗,好惹事,好打抱不平,在天津卫这一亩三分地上,梅九哥儿也算是小有名气。
今天九哥儿带着人来老校场,那自然和其他人一样,也是因为看到某总兵告示的缘故。
当然了,像九哥这种吃穿不愁的富二代,自然不可能为了点银子去做劳什子辅兵——凑热闹,去选拔场上会会各路豪杰,没准上场露露身手,装个逼扬个名,才是年轻人今天的目地。
于是,怀着“重在参与”精神的九哥儿,今天一早,便收拾好马匹行头,带着自家两个身手最好的跟班,一路直奔老校场而来。
通往老校场的土路今天格外热闹。或成群,或结队,或三三两两,或独自一人,大批天津卫附近的武人都在匆匆行路,目的地相同。
这些人大致来源于三方面。
人数最多的,是天津三卫的军户子弟,其中以贫困军户子弟为多。他们的目地很简单:就是冲着告示上的高额工资去的。
再者是一些结伴而行的商队护卫。
这些人的背后都是各大商行。这一次曹总兵召人,大商人们自然是要捧场的,所以纷纷把手下的护卫派了出来。
最后那些零散的,就多是城市无业人员了。这些人来源复杂,既有混混游手之辈,也有漕丁挑夫,甚至还有做那无本买卖的江洋大盗......这是冲着功名和洗白去的一类人。
梅家九哥儿本是军户出身,又常年在运河一线厮混,所以他在以上三类人中都吃得开。这一路行来,不时就能遇到和三人组打招呼行礼的。
梅抚西端坐在马上,不停和各路豪侠拱手行礼,间或还笑骂几句,端地是潇洒自如,少侠风貌。
就这样一路行来,三人组到了老校场门前。
军营门前自然是有卫兵的。看到那些提着上了刺刀的步枪,身形矮壮的绿袄兵,这些来投军的汉子倒也没人敢惹事。
渡过最初对怪异服装和短发的不适应后,现在但凡是天津的正常人,都能看出来这是一支强军。那种常年经过严格训练的军队作风是装不出来的,所以今天来的武人们,哪怕是平日里桀骜不驯的,在这伙大约是曹总兵家丁的强军面前,也不自然地收起了威风。
按照门前卫兵的指示,梅抚西三人首先去了隔壁的马场。
天津是九河交汇之地,所以历来水害频繁,洼地遍布。不想梅抚西现在看到的,并不是记忆中那片烂泥地,而是已经被人填高了一半的漂亮马场。
填好的这一半土地上,搭建起了一排排的砖木马厩,既整齐又干净。
将自家的马儿暂存到指定的马厩后,一旁就有穿着整齐青色短袄的马夫,给马槽里添上了黑豆和荞麦的混合精料:“好汉只管去应募,今日一应开销,都在曹大人身上。”
“这位南人总兵果真是要做一番事业?。”梅抚西出来后,窜上一根立柱,站在高处眺望了一番。
入目处是一排排的马厩,里面全是上好的马匹——南人总兵将周边马贩手里的好马全数收购的消息,天津卫这两天都传遍了。不光如此,一些大商人手中原本用来拉豪车的骏马,也通通被送来了老校场,这一点梅抚西也是知道的。
然而传言毕竟不如见面。亲眼看到这一排排吃着黑豆的骏马后,给梅抚西带来的震撼还是相当大的。
多了一点心事的九哥儿,这会多少收起了脸上的玩世不恭,带着小弟进了老校场大门。
修缮一新的老校场,进门后便是一排长桌,十来位文书正在挨个给前来应募的汉子们登记。
这一道手续是必须的。按照标准流程来说,在早期,应募之人都是要有保书的——征兵要的都是良家子。穿越众这次征兵也同样如此,凡是来应募的,最低程度也要说明自家的出身。
梅抚西是正经的世袭军户,身家清白,上前说明画押后,领完号牌,便获准进入了校场。
校场南面,此刻已经用木板和条桌搭起了长长的双层看台,上面东一堆,西一簇坐了不少人。
梅抚西三人走过去后,发现这些人都是按出身来扎堆的:军户和军户在一起,护卫和护卫在一起。
沿途不停打了一圈招呼后,梅抚西最终还是带着两个小弟,坐在了天津右卫的人堆里。
就这样进入校场的人越聚越多,差不多到了早上九点来钟,已经有上千人聚集在了南边的看台上,一时间人头攒动,议论纷纷。
就在九点整的那一刻,突然间几声号炮响过,正对着南看台的北边点将台上,突然出现了一些身穿灰黑色叫花子长袍,手拿长枪的怪人。
这之后才陆续有人物上台就坐,其中坐在主位,身穿大红官袍的曹总兵尤为显眼。紧接着,由两百名近卫营士兵组成的四排队列,便踏着整齐的正步,来到了点将台前,下枪,行注目礼。
整齐的步伐,闪着寒光的枪刺,两百人如一的动作......看到这一幕后,原本还在议论纷纷的明人,瞬间感觉到了森森杀气和军威,议论声顿时停了下来。
士兵们很快分散开,将整个校场包围了起来。
开场戏做足,维持住秩序后,真正的震撼到来了。
点将台上,当一个千总服饰的年轻人一张口后,从高音喇叭里传出来的巨大声响,顿时将对面的一干明人吓得惊慌失措,有的还从台子上掉了下去:没见有千百人同声大喝啊?
这个时候,只有排枪能压住场子了。于是看台四周整齐地响起了二八大盖的轰鸣声,浓烟冒出枪口的同时,子弹嗖嗖地从明人头顶飞过。
枪声过后,所有人都老实了......
给足了这帮不知道天高地厚,毫无纪律性可言的武人下马威后,点将台上这才又重新响起了巨大的话语声。
年轻人首先自我介绍,是福建巡抚标营的马军千总,叫陈策。
陈策接下来告诉这些武人,这巨大的说话声不过是用了一些机关巧器,诸位不必慌张。
再之后,陈策才开始正式发言——总兵大人一心报国,打算和建奴决一死战,所以要征召一些本地土著做辅兵云云。
讲到这一套官方文章时,惊恐的明人们才渐渐安定了下来。
等到官样文章做完后,陈策又再次重复了一遍告示上那些优厚的待遇,给这帮临时工们吃了定心丸。
当然,定心丸这种东西,靠嘴巴讲终归是不给力的,所以点将台上很快又出现了烂俗的一幕......由曹大头摆出来的银龙。
曹大头这种技术含量很高的银元,现在早已随着运河的流通和穿越众四处购物而被明人熟知和喜爱,和等值银两之间的兑换,始终保持在溢价状态。
所以看到台上那长长的银龙后,尽管手段烂俗,但是明人就吃这一套:大部分人这一刻又激动了起来,一个个都忘了方才的窘态,开始摩拳擦掌,准备下场了。
于是乎,第一天的辅兵选拔大会,正式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