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
当一只生满老茧的大手抓住绳索上下摇晃后,“叮当叮当”的铜钟声就响彻了校园。
钟声响够半分钟,瘸腿的门房大爷就从操场正中的方台上走了下来,孤零零一个人往大门走去。
而在他身后的教学楼里,没过多久就涌出来一大波学生。这些学生有男有女,他们统一穿着蓝布校服,帆布球鞋,正是半大小子年龄。学生们一出楼门就喊叫着,打闹着往食堂冲去。
赤崁中学建成的时间不长,是在第四小学完工后才开始修建的。
随着移民不断到来,早期的赤崁小学已经改名成了赤崁一小,后续的几座小学也陆续在相应的住宅区拔地而起。
现在不同以往,某个政权已经有了40多万人口。这么大的基数,就总会有少数人被选拔出来。这些人的知识结构虽说有点残缺,但是已经可以学习初高中课程了。
到这时候,第一所中学的成立就不可避免地提上了日程。
于是赤崁中学建成后,第一时间就收罗了200多名学生。
生源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就是按部就班从各个小学毕业的学霸。
虽说穿越众来此地还不到2年时间,但是由于小学只有数学和语文两门课,所以每个班里总会有一些孩子能耐得住寂寞和枯燥,从早到晚,再加上晚自习不停努力——学霸的首要属性是能吃苦。
这些孩子用了一年多时间毕业后,就进了赤崁中学初中部。
另外一部分生源是大龄明人。
这些明人大部分都是从杭州,福州这些地方来的小市民阶层。至于他们的身份嘛落魄的童生,失业的伙计,要饭的和尚,还有少数秀才,职业很庞杂。
明代的识字率是很不平均的,偏远地区一个县城也没几个读书人。但是像杭州这种大城市,即便是小市民阶层,识字率也相当高。那些普通的织户人家,通常都会让子女去学习算账识字将来给人当了伙计,运气好熬到三四十岁,就有可能当掌柜的。
随着这些年世道愈发的艰难,就总有当地的“城里人”混不下去后跑到大员来讨生活。
是的,最近一段时间,从杭州方向运来的移民中,小市民阶层的人数比例呈现出了缓慢上涨的趋势。
这些人的到来给大员社会增添了很多活力。且不说那些认字的,即便是普通织户,那也是能忍受枯燥流水线作业的现成工人,比那些散漫木纳的农夫有用多了。
当教学楼里的第一波孩子们冲出来之后,过了一会,一群走路稳妥的大龄初中生才从楼里跟了出来。
这些人就是方才说过的那些童生伙计他们也是正儿八经从小学毕业的,而且是同辈人中的佼佼者,只不过他们的小学生涯很短就是了。
一个原本就能识字算账的伙计,对照着繁简表记忆起简化字是很轻松的。像小学数学,这些人一旦明白了如何将苏州码子转换成阿拉伯数字,学习速度同样很快毕竟是小学数学,没什么难度。
于是小学课堂上经常会出现这样一副场景:坐在前排的小豆丁们按部就班地学习,而后排那些胡子拉茬的“同学”,用不了几个月就连续跳级,或者去了中学。
而今天从教学楼里走出来的这帮人,就是从广大识字移民中选拔出来的“初中生们”。这些人能迅速适应后世的教育模式,将自身所学在短时间内融进新知识的框架,算得上是“社会需要的人才”了。
岁数小的初中生们扛不住饿,下课钟一响就呼啦啦冲了出来。
而岁数大的这些人多少还有一点矜持,所以赤崁中学成立以来的第一个小默契就这样产生了:让孩子们先走。
在一群说说笑笑的老初中生里,钟四毛算是岁数比较大的。他已经是奔三的年龄了,之前在嘉兴附近的镇子里给人当帐房,顺便替人跑腿收租。
谁曾想今年8月间的海潮发了疯,钱塘年久失修的堤坝被破了堤。伴随着同期而至的大雨,海盐、嘉兴、山阴、会稽、箫山、上虞、余姚一线“人畜庐舍漂溺无数,滨海及城郊居民被溺死者不可胜计,海水直入郡城,街市可行舟。被溺死者,各以万计。”
说崇祯是历史上最倒霉的皇帝一点不过分:从他登基的1628年起,小冰河时期的旱,涝,蝗,潮,冰雹,大风,霜冻这七种武器,就像听到了发令枪一样开始轮番在中国最富裕的江南地区肆虐,硬生生将明帝国的钱袋子给砸了个稀巴烂。
最巧的是:到了崇祯末年,这些灾害却又慢慢消停了下来及到玄烨上位,小冰河时期正好完结顺天承命,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评价就这么掉到了吃死鸡的康麻子头上,千古一帝的大帽子也顺手被抬了出来。
只能说崇祯太衰。
钟四毛就是在这场潮灾中完蛋的。
他常年收租的几个村子和桑园统统遭了灾,庄稼被淹,农户全家都漂浮在了海水中。他的东家不但放出去的贷款打了水漂,投资的桑园和棉田也全部完蛋——海潮冲刷过的地方,土地会盐碱化,价格大跌。用后世的话来说,就是这些桑园棉田跌停了。
于是钟四毛在看到商行东家上吊的同时,自己也破了产他省吃俭用攒下的那点银子,包括借来的资金,也是入在商行帐上一起投资出去的。
接下来,要账的帐房被要账的上门催债
赔光家产后,破产的钟四毛只能带着老婆娃娃跑路了。好在现如今跑路比较方便——杭州城外的塘庄在常年“招工”这件事,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了。
自从某人跑到福州领了游击将军印信的那一刻起,原本已经渐渐维持不住的“杭州站地下秘密人口输送线路”,就索性挂起了“曹氏粮台代办处”的招牌,开始了半公开的“劳务中介”活动。
塘庄门外,杭州城里的菜市口,甚至包括苏州城外,杭州站都设立了“劳务摊点”,随时准备着将“招聘”来的苦哈哈们运走。
于是带着全家走投无路的钟四毛就在塘庄挂号上了船。结果到了大员以后,一家人却发现并没有遭遇想象中的苦难,日子反倒好过了很多。
钟四毛和自己8岁大的儿子先是齐齐进了小学。然后没用多就,钟四毛就跳级到了中学。
到了这时候,钟家人突然发现,他们又有钱了!
钟小弟在小学吃喝学费全免不说,钟四毛本人从进了中学的那天起,不但食宿校服课本文具免费,而且每月还有2两银子的奖学金
“这不就是县学里的廪膳生员吗?”可怜钟四毛一个伙计出身的,临了破产后居然还混成了从小自己就羡慕的廪膳生员
钟家女人同样有事做:会算账的她很快就在街道办当上了库管,负责记账和给新移民发放锅碗瓢盆,每月的工资是3两银子。
钟家的元气就这么恢复了过来:他们仔细算了算,按照现在的收入情况,大概用不了三四年的功夫,就可以还清房贷了。
所以钟四毛现在对曹氏这个军阀政权的感激之情是与日俱增。是的,在明人眼里,曹氏和历史上的郑氏一样,就是一股传统军阀而已,和吴三桂,毛文龙之流没什么区别。
等一群留着短发的“廪膳生员”说说笑笑来到学校食堂后,岁数小的初中生们早已经端着铁餐盒在大口吃饭了。
今天的午饭平平常常:一大块经过油炸的茄汁黄唇鱼是主菜,配菜是炒时蔬,每人还能领到一小碗酸奶。主食是土豆泥,烤海苔和紫菜蛋花汤不限量。
大口吃着酸甜味的,上面浇着红色茄汁的油炸鱼块,钟四毛由衷地感到心满意足。
明国那边不是没有上等餐肴,名品名菜,但那都是大户人家,或者商人摆宴时才能吃到。像这边县学里的普通一餐能做到如此美味的,钟四毛还是平生仅见。
食堂里一片咀嚼声,其乐融融。当大伙吃到一半的时候,教师们也陆续走了进来。
当四五个教师鱼贯走进门后,学生们依旧在埋头大嚼食堂里不用行礼。
而当老师们路过钟四毛身后的时候,他突然感觉到肩膀上被人轻轻拍了一下,然后耳边响起了一句不大的声音:“吃完后去校长室一趟,有人要见你。”
钟四毛愕然转头,却发现说话的是姜尚老师——赤崁中学岁数最小,学问却极深的一位老师。
说完这句话后,已经戴上了一副进口近视眼镜的姜尚,轻轻拍了拍钟四毛的肩膀,微笑一下后,扭头走了。
钟四毛这会却不淡定了。尽管他从没和校长交流过,但他知道校长是此地的大官儿,就像明国的国子监祭酒兼礼部侍郎一样,是了不得的大人物。
所以钟四毛几口将盒里的饭吃光后,急匆匆出了食堂,赶紧往3层高的行政楼跑去。
到了楼厅,出示学生证和说明缘由后,钟四毛被门卫指点到了三楼最里间的办公室。
当他战战兢兢敲开门后,首先看到的是占据了两堵墙的书架和书籍。而办公室里穿着一身淡黄格子西服的白嘉宝校长,正在温和地伸手示意他走过去。
在校长身旁,坐着一个胖胖的中年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