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昭七年,北地临近西凉的一个小村落迎来了此地的第一场雪。
男人从外面回来,身上落了一层雪,进门之后云开赶忙上去帮他掸落,然后用手比划着问到,“冷么?”
问完就懊恼了,怎么可能不冷。
“还好。”淡淡回了一句,沈穆把从市集上买来的东西递给她,自顾自卸了斗笠,“马上要过年了,所以就多买了一些。”
云开把东西收好,对他指了指里屋,告诉他自己已经给他备好了洗澡水。
“不用这么麻烦吧....”
推着他进去,他上次就因为染了风寒,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月才好,云开因而格外在意他的身体。
“云开,除夕夜应该挺热闹的。”
隔着一道门,她听见沈穆在跟自己说话。云开自顾自切着菜,没法回答就不回答,两个人一向是这样交流,习惯之后倒也挺好。
“到时候我带你去看看。”
嘴角上扬,她很高兴,离除夕还有些时日,她可以做两套棉衣,保暖。
“京都这个时候怕是人挤人了吧,街市上锣鼓喧天的.....”
切菜的动作慢了下来,她其实也很想京都,可不知为什什么,话让沈穆提起来,她心里就觉得别扭。
“云开,我们回去看看吧。”
切菜的声音彻底停了,此去经年,可是有些人和事儿他就是怎么都忘不掉。
去京都的路上,沈穆驾车,云开就坐在车里。
他们成婚也有几年了,可是一直如兄妹一般,只有夫妻之名没有夫妻之实。云开有时候也会觉得委屈,夜里也会偷偷的哭,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是她一心想要嫁给他,明知道他心里有别人。
两个人到了京都,这里比从前更热闹了,可见荀域把国家治理的很好,百姓安居乐业,才有如今这派盛世景象。
“听说今年上元节的时候,帝后要在城楼与民同乐呢。”
“真的么?帝后感情和睦,真是北国之幸,现在连那些达官贵人都纷纷效仿,一夫一妻,家里都不纳妾了呢。”
“可不是,宰辅大人不也只有一个妻子么?”
“小公爷也是。”
“秦王殿下也是呢。”
百姓们聊着闲话,脸上都欢欢喜喜的,一夫一妻,免了多少宅门儿里的恩怨争斗,夫妻和睦,连嫡庶之争都少了许多,兄弟姐妹之间免了相互算计,家庭美满,这是多好的事儿。
沈穆笑着听着那些话,心里宽慰之余仍有几分酸涩。
“走吧,咱们先找个地方住下。”两人回京之事极为低调,根本没有惊动任何人,本来荀域也是不许他们回来的,只是时间过得久了,看管的也就没那么严了。
何况西凉现在与北国和睦如初,他的死活早就没人在意,也不会惹起风波了。
回想那段往事,沈穆总觉得像是做梦一样。
他这一生因安宁而兴,也因安宁而息。
大漠初遇,他是劫匪,而她则是待宰的羔羊,却偏偏狡黠地反杀,成了他一生的惦念。
之后他在西凉起势,位高权重。荀域病重,他来看她,一纸密信替她把外忧挡在外面,就只有那段时间,是他离她最近的时候。
无限靠近之后,便是无尽地放逐。
时至今日他已经知道了一切,前世因后世果,赫连晏人死灯灭,做过些什么都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因为他从前一句玩笑话,葬送了安宁的一生,而他理当用自己的一辈子来还。
荀域把那些令人惊愕的事情和盘托出,就像是在他和安宁面前筑起了一道无法逾越的高墙。
从前他在胭云台下仰望她,如今在城楼之下,依然如此。
云开想去看看母亲,沈穆本来要陪她一起,可是念及林嬷嬷并不喜欢他,最终还是决定留在客栈等她回来。
可一直等到太阳下山,云开还是不见人影。
男人的眉心突突跳着,一丝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一路寻去,他忽然想起那日荀域把安宁的事情跟他说完,临走的时候,他又追问了句。
“那云开呢,云开从前,过得好么?”
“托你的福,因为安宁的死,她跳井了。”高高在上的男人发出重重的叹息,一点不愿提及从前,“也怪朕,要罚她做军伎,她不堪受辱,所以选择自尽。”
“这一世,劳你好好待她。”
脚步不自觉地加快,虽然是天子脚下,可年关将至,天又黑的早,难免遇上恶人,云开不会说话,若是真的有事,她连呼救都不会。
去林嬷嬷家的路他是认识的,离客栈并不远,沈穆认真查看周围,生怕到了林嬷嬷家后没有人,再折回重找就来不及了。
可是他一路都没有发现任何不对劲的地方,直到到了林家,进了院子便听见林嬷嬷对着云开数落,心才踏实下来。
沈穆退出去,没让母女两个发现自己,隔着院墙依旧听的清楚。
“这么急着回去干嘛,他一个大男人还不会照顾自己么?
“他担心?他才不会担心你,你自己来的他都不说陪着你,真是....”
“你住的地方冷不冷,我不是说客栈,我是问你和沈穆住的宅子冬天冷不冷,真是的,他假死,你就留在京都做个挂名的公主不好么,一辈子有吃有喝有人照料,偏偏要和他一起,你是想让为娘到死都不能闭眼么?”
“我给你带的东西你拿的走么,不行不行,你今晚还是别回去了,我那一箱子东西你怎么拿,不要?不要怎么行,那都是我留给你的,真是没良心,我省吃俭用,存了金银细软给你,你说不要就不要啦?”
林嬷嬷尾音带了哭腔,是太舍不得云开去跟他受苦了。
“喜欢人家,也不知道喜欢人家什么,人家喜欢你么,他要是喜欢你,你能到现在肚皮都没个动静?就这么跟他一辈子,值得么?”
沈穆进去的时候,云开正跺着脚,许是害羞脸红吧,只是天色太暗,他看不清。
“嬷嬷,我来接云开。”拱手行了个礼,沈穆想替她解围。
“呵,你是在外头听墙角了吧,一提到钱就进来了,打更都没你这么准的。”
这次换沈穆不好意思。
“那些东西太重了,不然就先不拿了吧.....”
“这是我给我女儿的东西,跟你有什么关系?”
沈穆语塞,最后还是云开挑了一部分带着,剩下的都留给了林嬷嬷,说是让她养老用。
一路上她都在跟他道歉,说自己不能陪在母亲身边,她有怨气,并不是针对他。
“没关系,我知道的。”
快到客栈的时候,两个人还是遇上了恶人,他们刚刚拐进一个小胡同,便有三个大汉冲出来,想要劫财。
只是其中一个在看到云开的时候动了歪心思,搓着手道,“好久没开荤了,今晚真是运气好,财色双收。”
云开吓坏了,躲在沈穆后面。
男人眯起眼睛,未等对方出招,三下五除二就把其中两个打得倒地不起,最后一个人有些害怕,从腰间掏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来,威胁道,“你别过来,不然....刀剑无眼。”
沈穆懒得跟他废话,向前一步,对方便疯狂挥舞起匕首来,毫无章法可言。伸手抓住他的胳膊顺势一拧,匕首哐啷就掉在了地上。
捡起来一下插进了旁边的断壁残垣中,对方要是想拔出来,估计整面墙都会塌。
护着云开回到客栈,沈穆这才发现自己手臂方才被划了一下。
血染湿了衣衫,吓得云开一下就哭起来。
“没关系的,小伤而已。”安慰了她几句便进去换衣服,等他出来的时候人已经不见了。
下楼问了店家,说是去买药了。
沈穆气急,幸而她很快回来了,可他还是劈头盖脸把她数落了一通。
而且拒绝让她帮忙上药。
翌日晨起的时候才发现,云开发烧了。
不知道是因为昨晚在外面吹了太久的风,还是吓着了,又或是被他气的,急火攻心,委屈不已。
“云开,对不起。”沈穆对着迷迷糊糊的她道歉,请了大夫给她医治,可她每日白天退了烧,到了夜里就又昏昏沉沉的,如此往复,直到上元节后的一天才彻底好转。
云开为此大哭了一场,说耽误了他去城楼下见安宁。
“没关系的,我们回去吧。”
一路她都闷闷不乐,好像她才是那个错过了重要约会的人。
云开不与沈穆说话了,和之前不能说话不一样,现在她只在他开口时点头相应,从不主动跟他说些什么。
沈穆觉得很闷,像是一直相伴的人忽然走了一样,剩他一个人困在习惯里没法转圜。
春暖花开的时候,男人买回来一只小羊羔。
“云开,我们去放羊吧。”
摸着那只软绵绵的小羊羔,云开点了点头,带着它到城郊去吃草。
北国的春日,与西凉交汇的边境之地,蓝天低垂,满目流云,小羊和温柔的姑娘一起待在草地上,叫不远处叼着狗尾巴草的男人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是在....
牧云。
沈穆笑了笑,错过了上元节盛大的典仪没有关系,与像星星一样璀璨的人终不能再遇也没有关系,他应该珍惜的,是眼前的一切。
是他从前被困于西凉时最为期许的,平淡人生。
男人走过去,忽然把云开抱起来,抱着她在草地上转了一圈儿又一圈儿,直到力竭,两个人都躺倒在草地上。
沈穆大口喘着气,一把揽着云开的肩,另一只手指着天上道,“云开,你看。”
守得云开,见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