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省电影公司。
代表刚从京城出差回来,进办公室就嚷嚷:“小李,把那个什么资料拿来!”
上下级就有这种默契,一个不清不楚,另一个居然也明白,属下颠颠递过一份文件。他翻了两页,盯住一行字:
“《初恋五十次》?哼!”
“姓许的在市场火了几年,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小李,马上联系各家影院,叫他们来开会!”
“您这是……”
“只要今年不放这个什么初恋,以后都好说,快去!”
属下不敢言语,但还没等出去,一人先跑进来:“老王,老王!”
“干什么慌慌张张的?”
“你看看这个!”
砰!那人甩下一本《新影视》,封面大大的标题:1999特刊——我国电影院生存现状调查。
代表心里一抽,忙翻开来。
《新影视》每期都很厚,特刊占了三分之一,文字详实,图片丰富,一条条跟读者掰扯,先从调查报告写起:
“泉城,小广寒,1906年营业,堪称中国最早的影院,后改叫明星电影院。
我遇到了一位老观众,他兴致勃勃的对我讲起,1978年《追捕》在泉城上映。
‘那时我排了一个小时的队,才买了一张夜票,凌晨三点起床去看四点的电影,回家就被母亲揍了一顿。
那时候火啊,我现在还记得台词:你看,多么蓝的天啊!走过去就会融化在蓝天里,一直往前走,不要往两边看……
他忽然格外认真,带些怀念的指着明星电影院,‘我已经很久没去看电影了。’”
“株洲,人民电影院。
66岁的林继荣刚退休不久,他是株洲第一代电影放映员。他儿子林艺翔在1987年进入人民电影院,成为第二代放映员。
‘最早那会没有座椅,都是长条凳,能容纳1000人左右。我记得放《上甘岭》《卖花姑娘》,一天排8场,场场爆满。
当时叫重点片,提前两三天才能买到票,有时还卖站票。到我儿子就不行了,头两年影院着了一场大火,重建后就改小了。
只能坐300400人。
别的地方租出去呗,舞厅、录像厅、游戏厅,还有饭店。也没人看电影了,有时我过来坐,一天都没人买票。”
“成都,胜利影剧院。
旁边的茶园里,40岁的陈师傅回想着当年的繁华。
“纪录片5分钱一场,普通银幕的两毛钱,遮幅式的2毛5,宽银幕的3毛。那会放《庐山恋》,真是全城轰动。
现在票价都涨了,市里有些影院涨到10块钱,胜利还是两块五。可两块五都没人看,一天不如一天,听说过了年就彻底不放了,改成羽毛球场。
那些座位能留着,退休职工开会用一下……”
一座城,一座影院,一个见证者,一篇短文,一幅照片。可看在某些人眼里,却似一柄柄刺刀刺进心脏,全身发凉。
影院经营环境不好,谁都知道,但没有一个人去仔仔细细的调查,然后拿出报告来。
有报告,没报告,意义完全不同。
而此刻,就有这么一大篇东西,赤果果的呈现在全国电影系统职工面前,且不断向外扩散。
代表一时说不出话来,“这,这,这不对啊!”
“你再上网看看吧。”
代表还不会上网,来人帮他登上搜狐,很多内容都是转载《新影视》,但言辞激烈程度远胜纸媒,尤其那个专题:
“中国电影将死!”
“谈判成功,入世在即,这场漫长的马拉松要抵达终点了。而就在我们将迎来前所未有之开放时,中国的电影人却没有雀跃的心情。
大家高呼狼来了,研讨会一个又一个,却连最基本的前景认识都没有达成一致。
相对电视艺术的高歌猛进,我们的电影竟还没有摆脱计划经济体制。我们现有的这盘棋能叫市场吗?
今年在引进片禁映半年的情况下,全国票房预计下跌50,而细数前五年,进口大片已经占去了2/3的份额。
制作、发行、放映,审查、创作、拍摄,从上到下不一而足。
各省公司的垄断根深蒂固,以不给大片拷贝为由,死死卡住影院的脖子。
视影院为自己公司的禁脔,视公权为私权,视大局如无物,视改革为绊脚石,视即将到来的开放大潮为自身苟延残喘的乞活养料!
以这样的环境迎接入世后的大市场,中国的电影业能回答‘准备好了’吗?
中国电影将死!”
早期的互联网,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啥都敢说啥都能说,比这激烈的数不胜数。
但这篇内容,已让当前几人心惊胆战,手足冰凉,那点被潜规则保护的龌蹉心思一下子被揭开。
杀人诛心!
文章之后,还有个调查投票:
“你喜欢看电影么?”
“你觉得中国电影的未来会如何?”
已有数万人参与,喜欢41、不喜欢20、一般般39。
会崛起21、会消亡18、会被好莱坞侵吞融合34、不关心27。
而bbs上,一篇文章热度极高,评论众多:
“中国人爱看电影么?
这是个很微妙的问题,可能许多人回答,电影就是休闲,看也行不看也行,影响不了生活。何况现在有那么多娱乐方式,不差这一个。
我起初认为自己也是这个观点,但仔细思考,在我28年的人生里,电影居然不似我想象的那么可有可无。
我现在还清楚记得,在村里放的那场露天《少林寺》,我趴在草垛上看,不知不觉睡着了,被我妈一顿好找。
后来上了学,组织看《少年犯》,当时不太懂,只觉每次看电影都跟过节一样。
等上了大学,生活费有限,舍不得去影院。
再后来工作,闲暇时间少了,可我每年仍去看贺岁片,自然也有大船。
哪怕现在,我和媳妇热衷于电视剧和vcd,我也不能说自己不爱看电影。
就在刚刚,我给母亲打了个电话,聊起这个话题。她很开心的跟我讲她那个年代的回忆,《刘三姐》《阿诗玛》《卖花姑娘》……
电影,好像是一种休闲方式,但它又不仅仅是这些。”
历史上,在90年代从未有过大规模、详细的,针对影院的调查。
现在有了,整整花了半年时间。
白纸黑字,照片清晰,一座座萧条的影院,毫无保留的呈现在百万读者跟前,并迅速扩散到更大的范围。
有理有据,这四个字非常非常重要。
这是广电委托《新影视》做的调查,师出有名。
而这份报告递到大领导桌上。此后几天,田领导、吴孟臣、韩三坪,包括许老师,轮番被叫去询问。
电影业不再暗潮涌动,全摆在明面。
所谓的50万大军横竖睡不着,只从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改革!
(还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