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风和日暖。
一路从北方苦寒中行来的秦轲懒懒地伸展了一下胳膊。
天空布满白茫茫的团云,连日的阴云已经散去,和煦的艳阳在云端露出了慈祥的面目,慷慨地撒下了大片大片的日光,温暖着这十数万北征归来的将士。
白皑皑的大雪也这一路上眼看着慢慢化去了,只有一些高山的峰顶还残存着一圈银白,迎面吹来的是春日带有青草香的暖风,扬起了士兵们手中紧握的旌旗。
而那座巨城已经昂然耸立在面前,城头浑厚的号角声此起彼伏,仿佛能够传向五湖四海,延绵不绝。
“我们回来了。”高长恭约束住赤火,背脊挺直立于队列的最前方,他抬眼望向建邺城头那些临时装点上去的红绸,脸上神情变得无比温柔。
他自小在这里长大,这片土地养育了他,不论多少次离开,只要再次回到这里,他依旧能第一时间感受到那股熟悉与亲切。
想到那个病秧子此刻大概正在某处默默注视着自己,他淡淡地笑了起来,一边高高地举起了右臂。
他的声音几乎震彻寰宇:“全军——随我入城。”
将士们齐声响应着,呼声高亢,人马的声音相互交织,城门向他们放下了吊桥,大开城门。
早已准备多时的仪仗队和沿街被官吏们死死限制在街道两旁的百姓们也跟着欢呼起来。
秦轲记得上一次见到这样的情景,还是在木兰和刘德两支使团进城的时候。
如今回想起来,那些事情竟然已经有些模糊,但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某一天也会成为被街道两旁百姓们热切欢迎的其中之一。
仪仗队在自己面前摆开架势,舞女们的裙摆像霞光一样四面飘荡。
他微微转头,立刻目瞪口呆……
“阿布……你,你怎么哭了……”
与他并肩骑着马的阿布正红着眼睛,任由红润的眼眶里流淌泪水,听见秦轲的声音,下意识地抬起臂膀擦去眼泪。
他用力地摇摇头,随后握起拳头看了看,深吸一口气道:“没什么……我只是……太高兴了。”
秦轲默默点头,似乎有一些感同身受。
即使是他,此情此景之下心中也生出了几分豪情,不由自主地昂首挺胸,表情肃穆起来。
十几万军队当然不可能全部一次性入城,大部分兵卒们还是转道去了城北城南的军营。
不过那里也早备下了喷香的酒肉,一样可以助他们洗去身上的仆仆风尘。
秦轲本来以为自己进城之后也会和高长恭等人分道扬镳,赶紧回去自己的地方好好休息休息,毕竟他并不隶属于荆吴军的任何一支,可他还是被高长恭单独拎了出来,一路带到了皇宫,随同一众先前太学堂的学子们站在那宽阔的广场上,听着雷军老卒以浑厚的声音宣读着封赏诏书。
这一战下来,荆吴军死伤无数,不知多少人从此再也见不到自己的亲人,不知有多少人从此之后只能以残躯在田间劳作。
但能活着回来的人,自然都会得到一份足够丰厚的赏赐。
高长恭位居大司马大将军,几乎赏无可赏,所以赏赐的东西大多还是食邑、金银、细绢、良驹,以及不少吹毛断发的神兵利器。
秦轲不禁怀疑高长恭送给自己的菩萨剑也是这样的来历。
不过从高长恭那清淡的笑颜和欣然接受的样子,似乎对这些东西并不如何感兴趣。
接下来封赏的是这场大战之中立功的将士,高位的有禁军统领朱然、高长恭的弟弟高延宗等人。
再往下些,孙青战功卓著,一举被册为四品的平虏中郎将,堪称年轻一辈的翘楚,独领风骚。
“这下子,他们又要大吹特吹了。”跪在秦轲身旁的大楼低声道。
秦轲撇撇嘴,知道大楼说的“他们”无非指的是那群出身士族的贵胄子弟,不过对于这事他倒没生出什么特别的感想。
毕竟,战场上孙青的勇猛与冷静确实令人惊艳,而且他本身军阶不低,得到这个中郎将的位置,他心服口服。
秦轲眼珠子转了转,低声笑道:“可我怎么感觉最近你和王祝关系挺好?上次我还看到你们坐在一起喝酒了?”
“我……”大楼顿时一窒,随后奋力地竖起了眉头恶狠狠地道:“那只是战场上,我……公私分明。”
结果宣读诏书的声音打断了他接下来想说的话。
那名雷军老卒宣读了他的爵位和官职之后,大楼也是一阵狂喜,只顾着傻笑了。
秦轲无奈地摇摇头,只觉得这家伙实在没救……
“秦轲!”
“啊?”随着他的名字被响亮地诵读出来,他浑身一个激灵,不自觉地发出了这声有些不和谐的疑问,慌忙抬起头看向那名雷军老卒。
显然他这样的举动十分不合礼数,于是那名雷军老卒冷冷地瞪了他一眼,慢悠悠地继续诵读道:“封,校事府右郎中!”
直到封赏落幕,秦轲还没有缓过神来。
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高长恭非得把自己拖进封赏队伍,原来这封赏还真有自己的一份,大概之前他已经跟诸葛宛陵通了气,得知了这一安排。
只是他依旧不解诸葛宛陵为什么要这么做,自己又没打算在荆吴为官,更没有打算在荆吴从军,接下来他还要去找其他神器,要这个官位有什么用?
“还有,校事府右郎中是个什么职位?”秦轲低头喃喃,更加不理解为何那个官职名会惹来那么多古怪的目光。
不过很快,这个问题在诸葛宛陵召见之下得到了解答。
“校事府右郎中,官从正五品,即便是孙青,也只比你高了一级,而且……直属我的管辖,在这建邺城中,有着超然的地位。”
诸葛宛陵还是弱不禁风的样子,好像随时来一阵风都能将他吹上屋顶,但他的言辞依旧清晰平稳,让人觉得听他说话是一种享受。
诸葛宛陵端起茶壶,给秦轲倒了一杯,看见他呆若木鸡的样子,抿嘴笑道:“你似乎很意外?还是说,你不满意这个官职?”
秦轲跪坐着,也是隔了好久才颤颤巍巍地去端茶,好像他端的根本不是茶,而是那正五品的沉重官职。
哆哆嗦嗦地整杯茶灌了下去,他居然没有尝出茶里不寻常的苦味,更没有察觉到这茶其实是诸葛宛陵的药茶……
“你……呃,您不但给我官位,还给了个这么高的官儿,是要我做什么?明明小千立了大功,也才封了个六品参谋,阿布更惨,只有七品,跟大楼一样。结果我这个正五品成了孙青之外封赏高的……”
诸葛宛陵笑得温和,又抬起茶壶往他的杯子里续水,轻声道:“孙青的四品,其中不乏有他的能力与功劳,但更是朝堂中我和孙既安的博弈之策。若按常理,他远不够资历做这个四品中郎将。不过,你倒不必担心,校事府与军中不同,不看重军功,并且一直是我一人独断专行,所以,你的这个五品反倒比他的四品更名正言顺一些。”
秦轲当然不是要这种解释,或者说,正因为诸葛宛陵这样的解释,让他更觉得自己像一个只会凭借后台关系上位的小人。
不过诸葛宛陵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继续说道:“你这番出去,其实也算立了几桩功劳,我看了高长恭给我的卷宗,里面说你不但帮着公输雪守住了锦州,更随王玄微大军出征,分化了唐军,还将项楚的唐军主力引诱到河谷,更不要说,你还赶跑了鸾凤,这可是大功一件,不是么?”
秦轲没想到高长恭一股脑把所有的事情都抖给了诸葛宛陵,结结巴巴道:“那不是我的功劳,只是纯属巧合而已……”
“巧合,却也是注定。”诸葛宛陵看向秦轲的眼睛,目光仿佛要穿透他一般,顿了一会,他用两根手指敲了敲桌面,笃定地说道:“其实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位置是我特意要给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