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山飞白,昆仑果然在举行大丧,而且已经封山,所有祭拜的宾客一一被谢绝。山脚下几个身着孝服的守山弟子持剑竖立,面容冷峻,他们远远的看见白诺城一眼便认了出来,随即快步上前拦下,抱拳道:“白庄主,此刻我昆仑正在封山大丧,庄主若要祭拜,还请再等两日再上山!”
白诺城抬头看了看被积雪覆盖的昆仑山,点头说道:“昆仑大丧,祭拜自该两日后再来,不过我今日前来,不为祭拜,实为访友!”
两个弟子大为不解,四目相对,又问道:“庄主所访何人,在下可代为通报。”
白诺城说道:“顾惜颜!”
两人听了这话,顿时微怒,另一个弟子深吸一口气,似乎压下怒火才说道:“顾师姐刚刚回山,一路辛苦,正在后山修养,恕不见客,大丧期间也不接受任何挑战!庄主还是请回吧,世人皆知,白庄主与我派顾师姐本没有什么交情,还请庄主自重,不要挑选这等时机上门挑战!”
闻言,白诺城微惊,原来两人以为他是听闻顾惜颜受了伤,此刻正是来趁人之危,上门挑战的!
白诺城也懒得解释,脚下轻点突然纵身跃过两人,直向山中奔去,两人见状顿时面色大变,连忙鸣钟示警,同时放声喊道:“白诺城闯山,白诺城闯山啦……”钟声、呼喊声顿时响彻昆仑。
白诺城却毫不理会,一路飞奔,哪知刚刚穿过封神台,还未过正殿,十几道剑气瞬间当头罩下,他立时拔剑挑出一片剑花,将四面八方射来的剑气尽数接下,几名守山弟子虽是精锐,却哪里是对手,顷刻间就败下阵来。
正当此时一道人影从正殿跃出,身似奔雷,极如飓风,纵身跃起三四丈高对着白诺城大喝一声“哈”,同时凌空一掌落下,掌风如泰山压顶轰然而至,白诺城连忙侧身闪出一步,同时顺势撩起一剑。只听当的一声巨响,气浪如风卷残云,白诺城登登登后腿五六步,定睛一看来人竟然是丁冕,丁冕却丝毫不退,脚下猛地一跺卸去劲力,石道上厚重的青砖瞬间碎了一大片,紧接着丁冕又如箭矢一般射来,右手使两仪碎星掌,左手使天尊指,每每出手必是杀招,掌法之刚猛浑厚,指力的穿透性和速度绝非当年可比。
白诺城心中大惊,更不敢留手,霎那间剑气冲霄,天墓杀剑毫无保留施展出来,第十四道剑气“隐杀剑”瞬间出鞘,丁冕却面不改色,并不施展曾经顾惜颜破解使用过的一指天尊,反而双目微凝,猛地推出一掌,仿佛就在他推出两仪碎星掌的同时,身前四尺不到的虚空,轰然炸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气浪,两人同时各退了几步这才重新站定。
白诺城看着面不改色,脸不红气不喘的丁冕,不由得惊叹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好可怕的掌法,好霸道的指力,佩服!”
丁冕面不改色,负手而立,冷声质问道:“这已经是你第二次闯我昆仑,这次若没有合理的交代,只怕再不能如上次那样来去自如了!”
白诺城缓缓收剑,说道:“我从未轻视昆仑,我来自有我的道理,而且是同上次一样,我来是为了找顾惜颜!”
丁冕听罢,双眉微皱看着白诺城,心中突然想起那个为他自刎而死的爽朗女子,良久才压下怒火说道:“每年不知多少江湖俊杰亦或是王公贵族、登徒浪子都想以此为由见她一面,可惜最终大多都是黯然而归;即便如此,为她痴心守候的江湖高手也不知几个,梧桐雨庐的黄易君便是其中之一,他尚且如此,你又何必再自讨没趣?你该知道,若这世间男人让她挑选几个最不想见最讨厌的,你绝对是其中一个,回去吧,何必徒增笑话?”
白诺城听了,略微一愣,继而突然大笑两声问道:“如此说来,你是不让咯?”
丁冕面色冰冷,踏出半步沉声道:“如今我代掌昆仑,我说不让,自然你过不了!”
白诺城冷笑两声,说道:“好大的威风,如此便剑下说话吧!”
丁冕针锋相对,丝毫不惧道:“奉陪到底!”
说罢,两人正欲出手,这时一声呼喊突然从后殿传来:“丁师兄且慢动手!”
两人转头看去,后殿响起急促的脚步声,片刻后竟然是顾惜颜的贴身丫头翠儿匆匆跑下来,待她近身,丁冕不解的问道:“翠儿,你有何事?”
翠儿偷偷看了白诺城一眼,又对丁冕恭敬施了一礼说道:“回禀丁师兄,我家小姐说了,让奴婢带他去后山竹舍!”
丁冕闻言,顿时大惊,似乎还有些不敢相信,又问道:“此话当真是顾师姐说的?”
翠云重重点头,道:“是小姐吩咐的,还请丁师兄行个方便!”
闻言,丁冕沉思片刻,深吸一口气转头向白诺城说道:“如此,你便去吧,不过如今乃是昆仑大丧,阁下还请严守山规,昆仑不想做那怒颜逐客之事!”说罢,便带着随身弟子转身离去。
白诺城看向翠儿,翠儿脸色顿时红了一半,低头说道:“白公子,请随我来!”白诺城随她向后山行去,行至山间,白诺城偏头问道:“你就没有什么话说?”
翠云红着脸垂头说道:“俾女身份低微,公子有什么话,还是直接问小姐吧!”
说罢,两人再不言语,不多时已看见了那一座小小的后山竹舍,寒冬腊月,芭蕉枯萎,竹林亦没有绿意,潭中结了薄薄的冰,整个竹舍一丝微风也没有,静的可怕,白诺城双眉微皱着随翠儿径直走了进去,竹舍内陈设简单,青色的纱帘,木制的桌椅,却没有人,白诺城随即不解的看向翠儿。
片刻后,翠儿却从里屋抱出一个两尺宽大的黑桃木箱子,放在桌上,说道:“白公子,我家小姐说了,如果有一天你突然要闯进这里,就把这个给你看!”
白诺城走近两步,慢慢打开箱子,里面竟然全都是信件,许多信封已经发黄,显然颇有些岁月。
这时翠儿又道:“这里面全是那些年我家小姐和柳小姐来往的信件,当初柳小姐去世后,我家小姐去眉庄把她那里的也取回来了,都在这里,公子慢慢看吧,奴婢就在外面候着!”说罢,翠儿便躬身施了一礼,转身出去。
一听里面有柳琴溪的亲笔信件,白诺城心中微动,随手拾起面上一份柳琴溪写给顾惜颜的信件,细细读来,信中写道:
“浅雪,本姑娘如约而去,掌门叶郎雪却自视清高,闭门不见,只派门中一白姓弟子应付,本姑娘大为恼怒,代你出手,却不料那弟子已练会纵横剑法,本姑娘大败而回,颜面丢尽!我约了三月后再战,此时正在归途,料想四日内必至昆仑,速想妙招,替我找回颜面!”
落款留名是随雨,日期乃是四月十七号,六年前的四月十七,正是他与柳琴溪初次见面的那天,那时万物逢春,山花烂漫……
白诺城双眼微润,连忙又拿起一封信,这是顾惜颜的回信,落款日期是四月二十五号,信中写道:“短剑已有眉目,速来昆仑竹舍,我亲自教你!”落款人留名:浅雪。
明显,箱子里的信早已整理好顺序,白诺城心中越发的紧了,连忙放下,又拾起一封,日期已是七月,那是柳琴溪第二次上渡明渊挑战之后,信中写道:
“鱼小贼狡猾至极,长剑攻,短剑守,被他识破,他依样画葫芦,以手化剑破了你的法子。本姑娘一败再败,呜呼,怒火冲天三万丈,同样三月后再战,若再不能胜,本姑娘便以身相许;此时青州连夜大雨,归途稍晚,速谋妙计!”
第四封信,白诺城尚未打开便已猜到内容,果然信中写道:“方法就在眉庄,一剑多重劲;此剑法乃是你家传绝技,我无能为力,请教你表兄快剑柳习风即可!”
白诺城的心越看越沉,翻过几封信,当年她与柳琴溪在芦风细谷的点点滴滴,事无巨细,尽在其中。不多时,又被其中一封吸引住,那信封上一角黏了一支枯萎的芦花,白诺城打开一看,信中开头写的是元好问的雁丘词: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浅雪,如今的我,终能体会这样的情怀;不管千里万里,我寻他、念他、盼他、想他;管什么流言蜚语、世俗风化,说什么一言九鼎、儿女亲家,任什么江湖大义、青梅竹马,本姑娘只愿随他,做个贤妻良母,陪他海角天涯。呵呵,那时你来海角天涯寻我,看本姑娘能不能做个贤良淑德的温柔女子!”
白诺城缓缓放下信,薄薄的纸,却仿佛重若千钧,他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心止不住的痛,似乎想要说话,却好像被人捏住了脖子,呼吸都急促了起来;突然一口血喷在了泛黄的信纸上……
那个想要做个贤良淑德的温柔女子,那个踩着芦花翩飞的女子,再不能回,失去的真的已经不能回头,再不能回头……
走廊上的翠儿听见屋里的桌椅登登直响,止不住好奇的回头看来,发现原来是白诺城撑着桌子的双臂不停地颤抖,猛烈地颤抖,泪水混着血水滴答落下,他却没说一句话。
翠儿有些害怕,却依旧壮着胆子轻声唤道:“白公子?”
白诺城紧闭着双眼,许久才舒缓了一口气,问道:“她在哪里?”
翠儿低下头,说道:“小姐说,她在只有你们知道的地方等你!”
白诺城睁开眼,点点头,是了,只有我们知道的地方,那是芦风细谷,那里有一座伊人水冢,那里埋着那个贤良淑德的温柔女子……
芦风细谷内,一片萧瑟,满眼尽是枯萎发黄的叶子和发黄的芦花,伊人水冢旁,顾惜颜身上穿了一件薄薄的青色衣衫,迎风站立着,像一支青竹,像一棵杨柳。
站在柳琴溪的坟前,此时她的心中却只有一个人,一个男人,不知他什么时候来,来了会怎样?一个耳光?是了,自己若是他,应该下得了手,毕竟自己曾经给过他一记耳光;她的手中也只有一柄剑,伊人轻锋,这是名副其实的伊人轻锋,荀南子的话或许会骗人,但是剑不会,因为这柄剑现在真的很轻,而且越来越轻……
望着眼前这一片萧瑟的让人心凉的芦苇,顾惜颜心中烦闷,真想给它一把旺火,烧它个天昏地暗,烧它个轰轰烈烈,烧它个……重头再来……
渡明渊,傅青画满脸震惊的接过弟子送上来的情报,匆匆向山中奔去。叶郎雪此刻没有练剑,他就站在悬崖边,同样迎风傲立,山风呼啸,叶郎雪的双拳同样握得咯咯作响,剧烈地颤抖着。
傅青画小心翼翼地走上前,说道:“掌门,弟子们传来消息,说昆仑的青华二老在返回途中被燕英杀害,而顾惜颜小姐前段时间潜入了将心岛,带回了燕英的首级,她也被聂云煞打伤了,她……”
“你想说什么?”叶郎雪极少的打断了她的话,傅青画垂头说道:“上次前来求医的西门浅雪,很可能……可能就是顾惜颜小姐假扮的!”
叶郎雪深吸一口气,头也不回,又问:“然后呢?”
傅青画知他平时稳重,如此说话,显然心中已是痛到了极点,却仍旧试探地开口问道:“要不要弟子亲自前去昆仑,跟她解释一下?”
叶郎雪突然转头看着她,沉默良久才说道:“你的时间很多吗?纵横剑法全都练成了?”
傅青画无言以对,只是垂头不语,叶郎雪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说道:“天下要变了,好好练功吧,不要让我失望!”说罢,纵身便跃下悬崖,不知去向何处……
双目微阖的顾惜颜忽然睁开双眼,偏头看向远方,那里一条熟悉的人影正踩着枯萎的芦花飞速接近。接着,她双脚轻轻一点,也跟着飞了起来,踩在了一朵发黄的芦花上,顷刻间,两人便四目相对。
白诺城看着眼前这个倾国倾城的女人,思绪飞转,心乱如麻,面色却丝毫不变,开口即问道:“是你假扮的柳琴溪?”
顾惜颜点点头,说道:“是。”
“为何?”
“最苦不过相思,最恨不过负心人!你既是负心人,我便让你尝尽世间极苦!”
白诺城再问:“也是你化名西门浅雪,跟我一起去的将心岛?”
顾惜颜又点点头:“是。”
“为何?”
“就像你带回了白关的尸首,我取回了燕英的首级,你有你的理由,我有我的道理!”
白诺城沉默片刻,又问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顾惜颜这次摇了摇头,道:“无话可说,唯有以命相搏!”
白诺城深吸一口气,说道:“拔剑吧!”
顾惜颜依言缓缓抽出伊人轻锋,白诺城则拔出了纵横剑。
望不到尽头的芦花花海上,一件青衫,一身玄衣,两道人影伴着刀剑交错的锵锵声和呼啸的东风,你追我赶,踩着芦花边飞边打。剑风荡起芦花,满目净是萧瑟和苍凉!但此时,比枯萎的芦花还要萧瑟苍凉的却是两人的剑法。
苍凉却不带杀气,不带杀意偏偏要以命相搏,不知道为了什么?似有非有的难以言明的愤怒,将来而未来的极有可能的背叛?
说不清闹不明,顷刻间两人全力使出一剑,只听当的一声巨响,周遭的千丈芦苇顷刻间倒去大半;两人同时踩着芦花极速后退,血已洒落在发黄的芦花上,最后两人纷纷落了下去,接着两道剑气忽然从两人落下的地方冲出,就像是地府伸出的两柄巨大的镰刀,瞬间将周围的芦苇尽数隔断,乌泱泱倒了一大片,接着两人几乎同时跃出,两剑相对,直刺对方心口。
正在此万籁俱寂,一切归零之时,萧瑟苍凉的芦苇荡中忽然闪出一抹新春方有的绿色,那是坟头上长出的绿色藤蔓,藤蔓上迎风傲立的紫色花朵。
“他是她最爱的男人,她希望他活的更好,我已伤他太深,欠他太多,还有什么不能原谅,还有什么不能放下,还有什么可以惧怕?”
“她是她最亲近的朋友,她希望她过的更好,一切的恩怨只是因为友谊,我欠她太多,陪她太少,还有什么不能原谅,还有什么不能放下,此时死了岂不更好?”
伊人水冢上,两人的剑同时射出,射向坟头的两边,擦出一蓬耀眼的火花,照亮了震惊不已的两张脸,顷刻间两人狠狠地撞在了一起,都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