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崖山道,细雨蒙蒙,两个和尚,一老一少,正在赶路。
走在后面的小和尚微缩着头,在两边密林看了又看,似乎还有些心有余悸,终于忍不住问道:“师傅,那女施主还会再来偷袭吗?”
缘觉转头问道:“慧叶,你很怕死吗?”
那弟子摘下斗笠,竟然是个带发修行的小和尚,看他青涩容貌,不过十七八岁,他面色微红点了点头,又问道:“师傅,既然天生万物,又为何让他们归于尘土?”
缘觉和尚说道:“轮回转世,换个身份,重新上路!”
慧叶立马又问道:“可轮回转世后的人,还是她自己吗?”
缘觉和尚突然转头笑道:“五百世回眸,总有一个神似她的先祖!”
慧叶不明所以,只觉师傅糊弄他,面色还是有些害怕。缘觉见状,满是慈爱地伸手摸着他的头,问道:“为师让你练的那套掌法,你练会了吗?”
小和尚点点头,“学的大概了,就是内力还不够。”缘觉点点头,道:“无妨,有些样子就行了!”
慧叶更是不解,“师傅,以弟子看来,这门掌法若没个数十年苦修,也使不出来什么威力来。为何您说那女施主,见了我这一套掌法,就绝技杀不了弟子呢?”
缘觉摇了摇头,说道:“天机不可泄露,为师宁愿你永远不要使出那一套掌法!若是为师保护不了你,你又不愿轮回转世,不要求饶,便使出那一套掌法吧!”
说罢,缘觉快步向山下的村落行去。慧叶见状,连忙跟上……
古柏树下,古刹门前,白诺城又等了许久,这才有一个青袍小僧跑了出来,作揖道:“施主,小僧已跟方丈确认过了,我缘觉师叔自从上次下山,已五六年没回来了;至于去向何处,尘世茫茫,我等也不知道!”
白诺城沉思片刻,双手合十作揖道:“多谢小师傅,那敢问缘觉大师出家前,是何方人氏?”
小和尚见白诺城如此问,也猜出他想法,摇了摇头说道:“我缘觉师叔乃是当年蝗灾难民所留,也不知故里。不过……此次师叔出行带了慧叶师弟,师弟代发修行,祖籍乃是江南上虞琴川人氏,若是施主真无处可寻又不怕费些脚力,不妨去那里看看!”
白诺城点点头:“多谢小师傅!”
“施主客气!”说罢,那小和尚退回去,关闭了寺门。
“江南,琴川,看来只能去那儿了!”
……
琴川因河道纵横、土地肥沃,乃是江南有名的鱼米之乡,又因民间盛行经商作贾之风,故而此地百姓生活较之别处要富庶安逸许多。所谓暖饱生**,此地也是一块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
细雨,洗了一地的脂粉。两道人影踏着泥泞由大道快速转入一条五尺小巷。慧叶抬头一望,竟是熟悉的青石雨巷,惊呼出声:“落雨巷?师傅,您是要带我回琴川剑派么?”
缘觉和尚点点头,道:“你本就是琴川剑派的少掌门,当年你爹娘死在段九麟手中,你才拜在我门下做弟子。这些年你始终不愿落发为僧,只愿带发修行,想必也是尘缘未了,既如此,便带你回来,一同了结这一场恩怨!”
慧叶闻言,扑通跪了下来,哭着说道:“当年我爹娘横死,门人被屠,幸得师傅帮我报了这血海深仇,弟子一生愿侍奉师傅左右!”
缘觉和尚摇了摇头,将他扶了起来,侧耳问道:“听,这些女孩子的歌声,好听吗?”
慧叶面色微红,点头道:“好听!”
缘觉和尚说道:“与你慧潭师兄撞的钟声比呢?”
慧叶全身一颤,低下头不敢说话。缘觉和尚笑了笑,说道:“你本就出生在这风流富贵之地,尘缘难断,也在情理之中。若要斩断红尘、遁入空门,首先须在红尘之中,若根本未曾体验过红尘,何来斩断一说?”
“师傅是不要弟子了吗?”慧叶忙问道。缘觉和尚摇了摇头,“非也,你的路由你选择,佛在心中!来吧。”
说着,便领着慧叶向巷尾一处宅院走去,宅院破败不堪,荒草丛生,既不能遮风也不能挡雨,只留下几面秀着琴川剑派的破旧杏黄旗,淋在雨中。缘觉仔细拾起那几面旗子,放在殿内,慧叶却思绪万千,愣愣发呆……
缘觉和尚收拾好旗子,盘坐在地上,吩咐道:“慧叶,生一把火,取些干粮!”
小和尚慧叶这才反应过来,忙应道:“是,师傅。”
片刻后,慧叶升起一把火,烘干了两人身上的寒气,又吃完了干粮,缘觉和尚听着院外的歌声越来越小,缓缓站起身来喝道:“姑月情女施主,你追杀贫僧已经四五年了,今日你我便了结这一段恩怨吧!”
“啊?”慧叶闻言,吓得一下站了起来,四处观望。
突然一道红影闪过,一身血色纱裙的姑红鬼突然站在门口,手上拿着一把薄如蝉翼寒光闪闪的短刀!她缓步走进满是落叶瓦砾的院子,又看了看地上空空的粮袋,冷笑道:“怎么,和尚还讲究做个饱死鬼?”
缘觉和尚也笑了笑,作揖道:“贫僧自幼苦困,死前贪图这一时口腹之欲,想必到了佛前,佛祖也是不会怪罪的!”
姑红鬼说道:“既然如此,本姑娘就送你去佛前问问!”
说罢,姑红鬼登时化作一道鬼魅红影,直向缘觉扑去,同时两道刀光闪过,几根三尺多粗的石柱瞬间已被劈成两段,切口光滑如镜。缘觉和尚脚下一跺,顺势一把将慧叶提起,扔到了桌案后,同时猛地推出两掌,只听“当当”两声,已毫发无损稳稳落地。
“好一招金刚断玉手,难怪能接下本姑娘的寒月妖刀!”姑红鬼冷哼一声,顿时刀法陡变,二变四、四变八,刹那间密密麻麻,仿佛一道道闪电落下,直让人猝不及防。缘觉和尚虽手无寸铁,但武功修为确实非凡,袈裟、佛衣、念珠无一不是兵器,竟然将这等霹雳闪电般速度的刀法,尽数接下。
两人速度都是快绝,不过几息,已交手了数十招。但如此却僵持了下来,一时竟分不出胜负,突然缘觉和尚又落下一掌,姑红鬼竟然收刀不及,被掌风直接拍在胸口,衣衫顿时炸裂开来,缘觉和尚大惊失色,忙的闭上眼睛,突然又是一道寒光闪过,一道血柱已从右臂涌出,睁眼一看,右臂已断,而姑红鬼身上穿了一套软甲,软甲下还有一套劲装……
“杀!”姑红鬼一声断喝,趁势一刀劈在缘觉和尚胸口,立马拉出一道长长的口子。“噗”缘觉忍不住喷出一口血来,看了看自己断了的右臂和鲜血淋漓的胸口,笑道:“你二人不愧是夫妻!”
姑红鬼眉头一皱,看着缘觉长袖空空的左手,问道:“老秃驴,你那左手是段九麟弄断的?”
缘觉和尚点点头,说道:“不错,不过即便如此,他也不是贫僧的对手。贫僧将他擒下,本要废他修为再放他一条生路,哪知尊夫却说愿意以他独门绝技和家中娇妻,换我大空寺的无极法相神功!贫僧这才气急,取他性命!”
这话如晴天霹雳,姑红鬼顿时愣在了殿内,许久才一声断喝:“老秃驴,你骗我?信不信,我将你和你那小徒儿碎尸万段?!”
说罢,一刀劈下,只听轰的一声巨响,顷刻间就将那厚实的桌案劈成两半。慧叶小和尚顺势一滚,躬身跳出,立时推出两掌,只感觉一阵凄厉的寒风划过,掌力已落在姑红鬼身上,竟将她生生震退了两步。慧叶大惊,心中只想,“莫非真如师傅所说,这套掌力正好克制这妖女?”
哪知姑红鬼突然狰狞着,闪身一跃就把小和尚提了起来,怒声问道:“小秃驴,说,你这惊寒绵掌,是谁教你的?”
慧叶小和尚吓的面色发青,只转头看向缘觉,缘觉挣扎着站了起来,说道:“阿弥陀佛,贫僧已经说过了,是尊夫为显诚意,先将这套掌法传给了贫僧,贫僧又传给了我这弟子!”
听了这话,姑红鬼瞬时愣住了,手一送,慧叶已摔在可地上,只见姑红鬼愣了许久,突然如疯癫了一般,仰天怒嚎:“不……段九麟,你这畜生,我为给你报仇,数十个寒暑苦练勤修,没想到,我在你眼中也不过如同那些被你抢来的女人一样!啊……杀!”姑红鬼一刀劈向苍穹,立时将屋顶撕开一个两丈大的口子,瓦砾飞溅,细雨纷纷落下,滴在她苍白妖美的脸上,已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都是一样的,一样的……”姑红鬼自言自语着掠出院子,“你们这些女人,都该死,都该死,啊……”随即外面长街上便传来一阵阵女子们惊恐的尖叫声,两旁的阁楼一个个碎裂坍塌……
望着姑红鬼远去的背影,慧叶连忙爬过来,抱起满身是血的缘觉和尚,哭道:“师傅,你为何让弟子学那仇人的武功?”
缘觉和尚此时气息萎靡,轻声说道:“因为只有这套掌法才能救你性命;慧叶,你练成了这门掌法,会用来杀为师吗?”
慧叶连忙摇头,哭着说:“师傅待我恩重如山,弟子宁愿自己死,也绝不会做那等禽兽不如之事!”
缘觉和尚满意地笑了笑,说道:“既如此,那有什么关系,寒刀在那姑红鬼手中是用来杀人夺命的,但是在你慧明师兄手中,却只能用来切菜砍瓜。佛教当重佛而轻教,佛为无相,教为有相,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记住,佛在心中!”
慧叶哭着点点头,又问道:“师傅,世间真有如此恶人吗?宁愿变卖自己的发妻,也要学那些无上神功?”
缘觉和尚,微微笑道:“红尘如是,世间万般诸恶和万般良善,都是有的。不过,为师方才却是骗了她,段九麟没有说过那些话。姑月情已被仇恨断了佛根,红尘难容,佛法亦难赎,为师只能送她早做轮回!”
慧叶闻言,顿时大惊:“那她为何就信了,为何师傅却能传弟子这等掌法?”
缘觉和尚笑道:“因为她再恶,却始终相信像为师这等和尚,是不打诳语的。为师之所以能传你惊寒绵掌,是因为为师偷偷看过几篇无极法相神功!”
无极法相,法一切万相,乃是大空寺无上神功宝典!慧叶这才明白缘觉为何能无师自通,教他惊寒绵掌,看着浑身是血的缘觉和尚,慧叶急忙说道:“师傅,弟子带你去治伤。”
然而缘觉和尚却摇了摇头,说道:“刀上有毒,为师伤势太重,神仙也难救,送我回小苍山,日后将为师的骨骸埋在寺门柏树下!”
哪知还未出琴川地界,缘觉和尚便已坐化
……
琴川外一个山间小湖,姑红鬼看着水中的自己,面容凄楚,眼中含泪,自言自语地说道:“都说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整眠,为何你淫心贪念收不住,少恩寡德多仇怨?”说着,又痴痴地笑了起来,“呵呵,古来怨女何其多,痴情男儿有几个?不想,我姑月情竟然也成了这等可怜可恨之人!”
伸手摸了摸红唇,看着湖中的自己,虽然依旧美艳无比,但仍旧挡不住岁月的磨砺,有了几丝皱纹。姑红鬼柳眉一挑,一刀划出,将那湖面划成两半;然而只起了两圈涟漪,顷刻间又合二为一,容颜依旧……她伸出手,五指插在水中,似想捧起湖水中的脸,“再快的刀,终究也快不过岁月!”
林子静了,只有她一个人的声音。过了许久,林中响起了脚步声,姑红鬼这才回头望去,只见一个年轻男子已站在了身后不过两丈远处,是白诺城,“若这湖水不是红色的,想必照出来,你也不差!”
姑红鬼认出了他,轻轻一笑,缓缓站起来,说道:“好久不见,听说你今非昔比了!”
白诺城冷冷的说:“我是来杀你的!”
姑红鬼仍旧笑着:“我知道,不过,你女人已经死了,你也该死,否则你一定会找别的女人!所以,我得先杀了你,才能死!”
说罢,姑红鬼瞬间变成了一个如同烧着的流星落下,她的刀化做炙热的焰火,她竟然强行催动内力,使得实力突然大涨。百鬼夜出,呜咽哀嚎,她手中烧红的刀真如一群红色的厉鬼,快若闪电,密如疾风,刀光所过,百花枯萎、寸草不生……
然而,却有一朵花儿突然撑开十三片花萼,在烈火中绽放,仿佛流星坠落,炸裂,湮灭,一切只在刹那!那是一朵银色的花朵,是姑红鬼身上的护身软甲,软甲下涌出了红色的血花……白诺城缓缓收剑,缓缓是因为一切已经结束。姑红鬼已摔落在了湖边,终于一口血忍不住喷了出来,湖水染的更红了……
白诺城缓步走了过去,姑红鬼声音轻柔突然开口说道:“九流,能求你一件事么?”
白诺城突然全身一颤,不知是否是“九流”二字勾起了他的回忆,竟然答应了,“你说!”
姑红鬼用头蹭了蹭湖边湿漉漉的水草,说道:“死后,把我埋在一个温暖的地方,我怕冷;但是一定不要立碑,我仇家太多!行吗?”
白诺城眉头微皱,点点头:“可以!”
“你可以站近一点吗?”
白诺城走近两步。
“你能抱着我吗?”
犹豫片刻,白诺城坐下,将她抱在怀中。
姑红鬼突然泪如雨下,哭出声来:“你为什么要骗我?你说我是你抢的最后一个女人,你为什么总是骗我?姑月情到姑红鬼,我做的还不够吗?呜呜……”
姑红鬼躺在白诺城怀中哭了许久,声音越来越小,不久便死了……
白诺城压上最后一块石头,顺手一剑砍去周围的树木,四处看了看,这才满意,现在这里方是阳光明媚的山岗!
一座孤坟,没有墓碑,除了他没人知道这里埋葬的是江湖中人人胆寒的血炼女,姑红鬼。白诺城拿起那口寒月妖刀,望向远方;一阵凉风吹来,灌入衣袖,这才明白,原来故乡,真是回不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