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金色的朝阳,慵懒的披洒在狗头山上。
就见山上有一座还未完工的山寨。
一座座吊脚楼式的木质房屋,傍山而建,连绵成片,出没在清晨淡淡的雾气中,若隐若现,别有一番诗意。
但仔细看,就会发现,山寨内的房屋,大多都只修建完了主体,连房顶都还没来得及盖的半成品,木料和砖瓦无序的到处堆积着,杂乱无章,就像是一片废墟。
整座山寨,也就那山前那一寨墙还算利落。
以成年男子腰身粗、三四丈高的原木为材,数根并排打进地下,缝隙以糯米灰浆填塞,上方还修建了可供弓箭手射击的楼台。
只要防守得当,就是七品高手正面冲击,也很难越过这一面寨墙。
但能挡住七品高手,也是这座山寨的极限了。
如果来袭的是气海大豪,那么即使把这面木墙,再加高一倍、加厚一倍,也毫无意义……
天刚刚亮,山寨里的居民们才三三两两的起身,站在自家门前,与周围的邻居互相拱手问好。
看起来,山寨里的日子虽然有些窘迫,但也还算悠闲、惬意。
若是和已经化为人间炼狱的北方四郡相比,那这里真算得上人间仙境了。
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乱了独属于清晨的这份安宁和平静,山寨里的住户们,都又紧张又疑惑的望向从山寨外冲进来的那一骑。
那是一名玄武堂弟兄,他一边打马前行,一边狂喜的高声呼喊道:“帮主回来啦!”
“帮主回来啦!”
居民们愣了愣,回过神来一窝蜂的向山下涌去。
帮主回来了?
那个帮主?
这山寨内,从来就只有一个帮主!
“楚爷,您回来啦!”
骡子笑吟吟的上前,亲自拉起青骢马的缰绳,转身往上山。
狗头山的山形,顾名思义,就是一座状似狗头的山包。
狗鼻梁子,是入山口,很窄,只能容纳两架马车并行,两边皆是悬崖峭壁,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要之势。
过了狗鼻梁子,山势变陡,幅度增加……这一片就是狗眼睛中间那一段。
再往上,山包起伏的幅度变小,场地变得宽敞,也就是狗子天灵盖那一块儿。
山寨,就坐落在天灵盖上。
而此时,张楚与麾下的一百一十八名血虎营勇士,已经越过了戒备最为森严的狗鼻梁子,开始上山。
张楚任由骡子给自己牵马,目光左右扫视,看到了两片已经长出绿油油苗子的庄稼地,地里种植的是什么作物,他也认不出。
不多时,密集的脚步从半山腰上传下来。
张楚一抬头,就望见山上有无数男女老少,小跑着涌了下来。
他的心情顿时忐忑了起来。
那些男女老少们兴冲冲的阵势,就像是来迎接一支大胜凯旋的兵马。
但事实上,他们只是一队残兵败将。
如果是大胜凯旋的话,活着回来的人马会更多一些……
他有些心虚的低下头,问骡子道:“寨子里怎么样?有什么问题吗?”
“之前是有问题的。”
骡子轻快的回道:“您回来了,就没问题了。”
张楚笑了笑,眼神泛起冷意。
杨长安是什么人,他非常清楚。
有眼光,有能力、有野心,武力也不弱!
他之前放杨长安来坐镇狗头山,看重的就是他能独当一方的能力。
自然也料到了,他肯定会闹出一点会令大家都不太愉快的幺蛾子。
但杨长安的格局,注定了他也就只能闹出点幺蛾子。
成不了大气候……
很快,山上的人潮就涌到了张楚身前。
“帮主,您终于回来了。”
“是啊帮主,您再不回来,我们都要寻思着去寻您了……”
“您不在,俺们总觉得心头空落落的,没主心骨儿啊!”
无数人七嘴八舌的欢迎张楚归来。
还有一部分人,踮起脚尖、拉长了脖子打量张楚身后那一百一十八骑。
不多时,有人欢呼着冲入一百一十八骑中,抱着马背上的骑士,又是哭又是笑。
但更多的人,都是泪如泉涌,还不得不一边流泪一边强颜欢笑的加入七嘴八舌的人群,迎接张楚的归来。
所有人都称呼张楚为“帮主”。
虽然他们之中大多数人,都只是四联帮帮众的家眷……
张楚环视了一圈,心底才平复了一两日的悲意,再一次浮上心头。
“老少爷们儿!”
他跨坐在马背上,热泪盈眶的四下拱手,大声道:“我张楚无能,未能将所有弟兄都完完整整的带回来,很多弟兄甚至都没能落下一具全尸!”
“他们都是好汉子的,是我张楚没用,大家伙心头若有怨气,尽管朝我张楚招呼,要杀要打都行,我绝不还手!”
“帮主,俺不怪你!”
一个头上裹着花布头巾,满脸泪痕的憔悴小妇人站在人群里,怀里搂着一个半大的娃,大声哭喊道:“俺当家的是跟北蛮牲口干仗死的,他死得爷们儿,没丢俺老赵家祖宗十八辈儿的脸,以后回了家,他都能堂堂正正的进祖祠受后人拜祭!”
小妇人的话音刚落,就又有一个须发花白的老叟,哀声道:“赵家媳妇儿说得对,我们不怪你!娃子是为了保家卫国战死的,死得不孬!”
“您已经尽力了,要不是您,我们这大一家子也活不了,俺儿子以前在的时候就老跟俺说,他这辈子能跟您、能跟熊堂主,是走了大运气的!”
群人中流泪满面的人群,竟反过来安慰张楚。
失去了至亲,他们不痛苦?
不,他们比谁都痛苦!
但人心都是肉长的。
张楚是怎么对他们的,长眼睛的都能看到。
人命是有价的。
每一个加入帮派的人,他和他的家眷,都早已经做好了他某天提着刀子出去,就再也回不来的心理准备。
而张楚给出的补偿,显然已经超过了那条命所值的价。
他们这些老弱妇孺,都是因为张楚而活命。
他们又有什么立场,去怪罪张楚?
张楚看着一张张泪流满面的脸,视线渐渐模糊。
他一言不发的跳下马,“噗通”的一声跪在人群前方。
人群轰然散开,无人敢受他大礼。
但张楚仍然连磕了三个响头,嘶声道:“我代战死的弟兄,向父老拜别啦!”
人群中克制的低泣声,终于崩溃成嚎啕大哭。
“乌拉……”
“杀啊!”
张楚双眼定定的凝视着张结着蜘蛛网的房梁,战场上嘈杂的喊杀声在他耳旁回荡,他的眼前又浮起一张张凶狠到狰狞的面孔。
他把牙齿咬得“铿铿”作响,右手在被褥里乱抓,似乎在寻找萱花大斧或惊云。
“爷!爷……”
轻柔的呼喊声,将张楚的心神从血红色的战场拉扯回来,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掌的在他眼前乱晃。
他急促澎湃的心跳平复了一些,一低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满是忧虑的俏脸。
“爷,您醒啦!”
知秋眼神中满是心疼,但见他看向自己,还是强行扬起嘴角,笑靥如花的轻声道。
张楚紧绷得好似钢筋一般的身躯,这才终于松弛了下来。
他长长的呼出了一口气,轻声问道:“我睡了多久?”
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里衣和被褥,都已经被汗水打湿了,黏糊糊的,极不爽利。
窝在他怀中的知秋,提起袖子轻轻擦拭他汗津津的额头,放缓了声音轻声道:“已经两天了。”
“两天两夜了?”
张楚凝眉,想也不想的朝门外大喊道:“大熊,安排热汤……”
他一开口,知秋的身子一下子就僵硬了,提起的袖子也不敢再落到他额头上。
她看到,自家男人的眼神就像是被乌云遮住星光的夜空一样,一下子就暗淡了下去。
“是,楚爷!”
门外传来骡子低沉的声音。
张楚沐浴更衣后,换上了一袭白袍,在一百乌甲乌盔的玄武堂簇拥下,往山寨最高处的聚义堂行去。
沿途不断有居民向张楚拱手问好。
张楚一边回礼,一边借着这个机会,仔细打量这座山寨。
两天前他率领一百一十八名血虎营勇士上山,只是粗略的看了一眼,就径直让骡子领他去找知秋,补觉去了。
他当时实在太疲惫了。
人累。
心也累。
什么都不想管,只想一觉睡上一天一夜。
反正骡子也说了,山寨里的问题,不过是些小问题……
张楚一路打量着整座山寨,却是越看越皱眉。
他能看出,杨长安修建这座山寨,是花了很多心思的。
以楼房为战壕,狭窄的人形过道为壕沟,将整座山寨,设计成了一座巨大的军阵。
若有大队人马,从山寨大门冲入,立刻就会被这一条条狭窄的过道,分割成无数的小队人马。
从这一点看来,是有利于山寨守军,借助地利反击。
但杨长安并没有上过战场。
他只考虑到了刀剑,没考虑到其他问题。
以张楚驻守锦天府,与两万北蛮大军鏖战三天三夜的守城经验来看,杨长安这种设计,完全就是……破绽百出、愚不可及!
过道修建得如此密集,且楼房大多为全木质,敌人只需要一波火箭,立刻就能将整座山寨付之一炬!
届时,这些狭窄的过道,反倒会成为葬送这满寨住户的修罗场!
即使敌人蠢到不会用火攻,这种设计也没有多大意义。
如果敌方统军将领只是下三品力士,那么紧守寨墙就可御敌,完全没必要把敌人放进山寨内,借助阵型地利来一点点磨死敌军。
如果敌人统军将领,是中三品的气海大豪,那么对方完全可以挥刀强行破出一条可供大军前行的宽阔过道,这种设计,依然是毫无用处!
再站在己方的角度出发。
这种狭窄的过道,第一影响生活水平,会让整座山寨内的居民都有一种生活在下水道的阴郁感,时间一长,必定民心不稳。
第二,一旦发生战争,无法快速的调集人力物力,进行防御,加大防御难度……
总而言之,这座山寨的设计,就是一个不懂兵事的外行,拍脑袋想出来的脑残设计。
还是那种自以为很高明的脑残设计!
更关键的是,山寨已经建成了这个样子,如果要推平了重建,浪费的人力物力,将呈倍数增加!
张楚的眉头越皱越紧。
这个杨长安,果然是个成不了大气候的玩意儿。
张楚脚步如风的踏进聚义堂。
杨长安一袭青衫,外罩鹤氅,长发以翡翠小冠拢于头顶,英姿勃发的高居于虎皮大椅之上,直到他进来,才起身见大笑着迎向他:“哈哈哈,帮主,你可真能睡啊!”
他大笑这行至张楚面前,捏着手口称“属下拜见帮主”,却没有一点下拜的意思。
似乎是在等张楚向往常一样,伸手扶他,说上一句“不用多礼”。
张楚看了一眼堂上那把张虎皮大椅,再看了看堂内左右多出来的四张陌生的凶恶面孔,以及被排挤到坐在门边,不断朝自己使眼色的张猛,薄薄的唇角一挑,低头似笑非笑的看着杨长安,双手负在身后,纹丝不动。
三个八品、一个九品。
真是……好雄厚的本钱呐!
杨长安被他的目光看得心头一阵阵不自在,硬着头皮硬抗了一会儿,最重还是抵抗不住当初张楚留给他的心理阴影,心不甘、情不愿的拜了下去。
他认为自己是做了充足准备的!
聚义堂内加上他一共四位八品,再加上山下,他用足够多的代价,换取了“最后关头,我会出手”承诺的荆舞阳。
怎么着,也足以威逼张楚退位!
但不知道怎么回事。
他看到张楚依然觉得心头渗得慌。
“长安呐!”
张楚终于开口,轻声呼唤道。
杨长安本能的一躬身,正要应声,立刻又反应过来,清俊的脸一下子就涨红,直起身,梗着脖子直视张楚,大声道:“属下在。”
张楚慢悠悠的说道:“你也是一把岁数的人了,怎么还不知道饭可以乱吃,位子不可以乱坐这个道理呢?”
“啪。”
话音未落,他就一个大嘴巴子,闪电般的甩在了杨长安的脸上!
力道之大,当场就打得毫无防备的杨长安,原地旋转了一圈,扑倒了在他拉拢来的一名八品高手身上。
他直接就懵了。
张楚怎么敢?
他凭什么敢?
他是脑浆子里只有肌肉的蠢货吗?
还是他瞎了看不出这大堂里还有三个八品?
堂内的另外三位八品,也都瞠目结舌的望着张楚。
他们早就听说过张楚的霸道作风,但如今得见,才发现张楚比他们听闻得还要霸道十倍!
一时之间,大堂内安静得落针可闻。
张楚才懒得管他们是怎么想的。
若是倒退半年,他说不定还会有心情,陪几个八品斗智斗勇,看能不能收下当狗。
现在?
六品之下,皆为杂鱼!
杂鱼就该有杂鱼的觉悟!
没有,就去死!
他面容冷峻的随手从腰间抽出一方丝绸汗巾,慢悠悠的拭了拭打杨长安的手掌,然后随手将价值不菲的丝绸汗巾扔到地上,头也不回的往后一伸手。
骡子立马一个箭步上前,轻轻将惊云刀放到张楚的掌心。
张楚接过惊云,目光扫过了那三条杂鱼,淡淡的说道:“你们三个,自断一臂,可以活,敢出手,就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