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伦敦塔的高墙深院中。
初升不久的太阳照出塔楼的阴影,盖住路灯与兽栏中的文物石狮雕像。草坪上的投石器在诉说着时光的故事。
乔木先生坐在下水道入口的半圆形围栏下,默默抽着烟。
一枚染血的小纸人在乔木的腿边蹦跶着,兴高采烈地指认出任务目标。
他凝望着不远处,站在阳光下咧嘴大笑的苏星辰。
他们相距不过十步,却感觉分别了十年。
乔木的断臂完好如初,星辰的铁手锃光瓦亮。
一个高大,一个矮小。
一个温柔,一个残忍。
苏星辰:“为什么不跑了?”
“因为我不能违背我的天性。”乔木指着下水道:“我有洁癖。”
阴影中,星辰看不清乔木的表情。
原本他的视力很棒,但是在与兰花螳螂的交锋中,他付出的代价不止一臂一腿,还有失血性失明带来的眼疾。
“你给老潘准备礼物了吗?”星辰问:“再过几天就是寒衣节,我还不知道该送点什么给他。”
寒衣节,又称冥阴节,与清明、中元合称三大鬼节。
乔木:“寒衣节当然要送衣服了。”
苏星辰:“要给你准备一套吗?”
乔木:“算了吧……”
苏星辰:“因为野兽不需要衣服吗?”
乔木:“你还是那么聪明。”
看清星辰的手脚时,乔木的表情稍有动容,面露惊讶。
星辰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小盒子,是隐形眼镜的保湿盒。他将眼中的镜片取了下来,妥善地保管在盒中。
他问:“很意外?”
冰冷的钢铁食指朝向乔木的脑袋,星辰揭开了指帽,从中能看见弹头反射出荧光。
乔木神情中隐有怒火,语气逐渐变得偏激。
“为什么?!”
星辰:“什么为什么?乔,我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你该扪心自问,而不是问我。”
“为什么?”乔木攥紧了拳头,咬牙切齿:“为什么你还是没有魂威?反而用这副丑陋的残躯来见我?”
砰——
“你的审美有很大的问题。”星辰的指尖冒着青烟。
乔木的脑门开出了一朵血肉之花。它整体呈素白色,从眉心到后脑贯穿伤的两处伤口,开出两朵山玉兰。
肥硕的花肉叶瓣裹住了乔木的脑袋,修复着脑部损害,让他找回了意识。
“我想找到生命的真相,星辰,为什么你依然是个凡人?明明你已经经历过无数次生死一瞬的考验,解开了无数个难如登天的谜题!你心中的勇气可比天上耀眼的晨星……可是,为什么你还是没有魂威?”
乔木眼中的求知欲与好奇心在熊熊燃烧。
“从小我就很好奇,如此杰出优秀的你,为什么会变成一个人见人恶的离群异类,明明你的天赋与才能都让我刮目相看,直到天枢机关的人找上你,我才像个吊车尾,靠卖弄人情的伎俩才勉强跟上了你,搭上了这列通往灵异世界的班车。”
乔木阴仄仄地叙述着属于他自己的童话。
“天赋优秀?头脑超然?体格出众?这些都与我无缘,用平凡二字来形容我的人生毫不为过,曾经我是天生的庸才,可是看看你我,看看如今的你我……”
乔木站了起来,太阳渐渐爬过塔楼的顶端,将阳光投射在二人身上。
星辰所见,乔木的眉心伤口完好如初,连疤痕都没留下。
乔木展示着手心的铜皮子弹,它在扭曲变形,化作一枚青翠嫩绿的种子。
“如今,你依然看不见鬼魂,甚至丧失了直面天性的勇气,更不用说魂威了。而我已经被神明选中,即将找到生命的真相,找到天国门扉的钥匙!”
星辰一言不发。
乔木絮絮叨叨。
“是什么造成了这种差距呢?”
他扔下绿种,面对星辰的枪口时悍然无惧。
“是缘分吗?是勇气吗?是选择吗?是茶还是牛奶呢?不……都不是……”
砰——
星辰再次开火。
可是这一回,乔木没有中弹。
地上的绿种已经生长出一朵优昙钵罗花,它肥大的花叶护着乔木的肉身,将弹丸的冲击力温柔地消化掉了。
花开花落只在一瞬,它凋谢的速度和生长的速度一样快,不过一会,昙花就变成了石板路上一滩腐臭的有机物。
乔木比着奇妙的手势。
一手指鼻,一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我坚信着,虽然生活在平凡的世界中,但是总有一天,我会依靠上进心到达超凡的领域。而你,星辰……”
乔木在给苏星辰这个凡人加油打气。
“你也会寻到你的答案,虽然你的姐姐夺走了祸斗,我相信它就是你的天赋魂威,它本该属于你,就和你的本性一样……”
乔木双手离开眼鼻时,它们已经消失了。
五官只留下了嘴巴和耳朵,用来说和听。
“祸斗是火神,火焰是文明与灾祸的象征,人类学会使用火焰,烹煮熟食,烧制陶土,锻造武器,释放物质里蕴含的能量,方才成为万物的主宰。我是最了解你的人,星辰呀……我要去公海上建立一个自由的乐园,招募人才和同道,它是我们的蓬莱仙岛!在岛上,没有什么妖怪和神仙,也没有好人与坏人,万族万物都是超凡的精灵,杀人不眨眼的佣兵也能在我的劝诫下找到正确的道路!而你……请你成为我的精神火炬吧!我会以非凡的肉身为你铸成灯塔的基座,让你的智慧之火肆意燃烧……”
“事实上……你说得不对。”苏星辰打断了乔木先生的长篇大论,也抹去了对方最后一点招揽的心思。
他坦言道:“火焰这种无形无根的东西对我来说太抽象,就和鬼魂一样。哪怕眼见为实,我依然会保持着怀疑的态度去探寻真相。我会效仿祖先,用绳与棍当做工具反复尝试,从木头中钻出火来,除此之外,我不会迷信火焰、绳或者棍子,它们对我来说都是工具,真正超凡的事物,是掌握了生火技巧的人类本身。所谓杠精说的就是我了,乔,扔掉无用的比喻和修辞,这些场面话无法动摇我的心。”
乔木的表情渐渐变得冷淡,微微张着嘴,有种无从说起的感觉。
星辰给手指换上新的弹药,言辞冷漠。
“论嘴仗你赶不上叶北一半的功力,来吧,亮出你的底牌,说出你的目的,从你身上的特征来看,子弹对你有效,但无法造成致命伤,你还有痛觉吗?我的弹药能让你感到疼痛吗?”
乔木的语气变得乖戾又浮夸,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我只是想和你重归于好……谈谈我的远大抱负……我们能像以前一样,成为共事,你那么聪明,帮帮我吧……我没有你可不行呀……”
苏星辰比着中指:“回答我的问题,乔。”
他梳理着钢铁义骸关节部位的假体肌肉,问:“我的授业恩师,是否被你所害?”
乔木解释:“老潘的死和我没有关系呀……万事万物有所得必有所失,他拼上性命要除魔卫道,最后目的也顺利达成了。难道你们在承受英雄的美誉时,还没有做好牺牲的觉悟?”
星辰的嘴里传出阵阵磨牙声。
“你躺在河内地铁站的立柱旁,作壁上观时,可曾体会过我的痛苦?”
乔木故作无辜地解释:“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当时我奄奄一息虚弱无力,连翻身的劲都没有,如果你把伥鬼血清交给我……抛下你为人的傲慢,从平凡的视角来接受我的不凡,我当然会站在你那一边,来帮助你,保护你,我不会让那头臭螳螂动你一根毫毛,我怎么舍得你受伤呀,你也不会落得现在残废的下场!我才是最心疼你的那个人……睁开你的慧眼,看看吧,星辰,看看你的朋友到底是谁?”
苏星辰深深吸了一口气。
——眼前之人毫无疑问,就是帝江本尊。
“乔,伤口留下了很多后遗症……”
他收了义肢,此时此刻,这种普通平凡的人类科技对帝江毫无用处。
“每一天,我都在神经痛的折磨下度过一个个夜不能寐的长夜,看着月亮发出撕心裂肺的痛嚎。我可以感觉到我的手臂和腿,它们似乎还存在一样……”
星辰凝望着右臂,哽咽落泪。
“我认为你为人时要比我要优秀得多。你是个健谈的人,不论是工作还是生活都一丝不苟,清静整洁。拥有常人的身高,我得抬头仰视才能看见你的下巴,可是现在,我从你的脸上只看得见下巴。”
乔木的
五官已经完全消失。
星辰义骸上的四灾罗盘,停留在凶灾之上。
“在你与帝江有所交集时,你亲手把我送进了地狱,我信任的友人,我坚守的道义,我羡艳的平凡人生,它们像是一桶桶汽油和助燃剂,让我在地狱的劫焰里翻来覆去,把我烧得面目全非……”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清脆的秒表计时声响起。
帝江:“你想好了吗?星辰。”
苏星辰轻轻抛出一枚诱饵弹,落在腐臭的有机物中,它不算爆破物,只是虚张声势,能发出各种武器声响的哑弹。
“凡物对我起不了作用。”帝江一动不动。
苏星辰歪着头:“我快要认不出你了……也快要认不出自己了……”
伦敦塔是全英国最重要的历史文物遗址。
它是兵营、堡垒、军械库、教堂、国库、铸币厂、监狱、刑场、避难所、动物园、天文台与珍宝馆。它对风帽和历史学家来说意义非凡,是整个英国乃至全人类宝贵的文化财产。
星辰再怎么说,不会也不能在这里玩大范围爆破,换个角度,他要真这么干了,等于另一种火烧圆明园。
玲希匆匆赶到星辰身边,刚准备提剑迎敌。
与此同时,数十位风帽已经落在高墙的塔楼顶端,手中大弩和枪械直指场下天枢探员的脑袋。
玲希霎时没了底气,她能好好保护自己,可是不一定能护住星辰的周全。
帝江有恃无恐,指出了星辰的局限性。
“这就是你目力能极的风景!这就是你的弱点!苏星辰……只要你还秉承着为人的原则,就无法击败我。而我能对你熟知的平凡世界上下其手不择手段,我们不能欺骗自己的天性!你要直面你的本性!”
星辰怒道:“放你妈的屁!”
在一瞬间,帝江长出了嘴,乔木要嘶声大吼。
“这就是你说的绳和棍!猎人用绳索和棍棒制作弓箭,如今指向你的武器都来自你的人类同胞之手!”
风帽们暴露在阳光之下,裸露的皮肤昭示着他们的人类之身。
“这也是你说的绳和棍!它变成了国境线和规矩,变成绑在你脖子上的栓狗绳,变成了不同尺码能用来杀人的标尺!让你们找到了各种理由互相残杀,给自然土地画出一条条笔直扭曲的线,你们用各种东西分开人种和语言,文化与信仰,躲在这条线后边,拿着棒槌畏首畏尾地虚张声势耀武扬威,只能保持着危险又微妙的动态和平,好好看看吧,星辰……到底分不清是非黑白的是谁?是你!还是我?”
苏星辰从枪兜中取出配枪,面对猎人手中无数把武械,没有一丝犹豫。
“我已经死过一次,乔,现在我无惧死亡,为了追捕你,我活得像是行尸一样,已经变成了现世的亡灵,如果上一回粘弹跳雷还没让你搞清楚状况,觉得不痛不痒,这一回……”
他们拼尽全力想要说服对方。
但也是世界上最难做到的事。
风帽的领头人波普见势不妙,朝星辰喊道:“星辰阁下,放下武器。”
苏星辰朝风帽吼道:“它是个恐怖分子!是个跨国罪犯!你们看不到吗?”
帝江低声嘲弄:“看不到喔,我的能力很温柔,是风帽的可控目标。”
波普:“它是活着的文化遗产......星辰阁下,放下武器。否则我们只能以视频录像为证据,将你的遗体交给领事馆。”
于此同时,在血腥塔的宣讲厅中。
苏星彩佝着腰,坐在会议厅的长椅上,她面前十数位血族风帽全副武装,用武器和獠牙看住了天枢的武装人员。
——就差那么一点,星辰就能抓住目标。
近在咫尺,却远比天涯。
苏星辰默默掏出了笔记本和手机。
当着帝江的面,详实地将古物的情报记录在册。
紧接着,在猩红圣杯的任务记录上写下四个大字。
任务失败
他与帝江错身而过,捡起地上的脏兮兮的诱饵弹,手雷形状的发声装置泡在优昙花的烂泥中,变得肮脏不堪。
“你拿到了你想要的……”帝江咧嘴笑着,小声叮嘱:“我也拿到了我想要的……星辰,我不知道维哈是谁,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在这位神秘人的指导之下,你的新朋友们都在变强,不论是思想的觉悟还是力量的掌握,他们成长的速度匪夷所思,你可以借助他们,来与我分庭抗礼。”
苏星辰一言不发,劈手夺走了帝江手中的手机,将它归还于玲希。
玲希小心翼翼地翻找着手机后台,生怕什么秘密泄露出去了。
与此同时,风帽们抬着担架,匆匆将负伤之人送往医院,正是斯尼雅普拉克。
帝江一指比唇,示意噤声。
“感觉到疼痛了吗?斯尼雅在哭喊,他是个可怜又无助的孩子啊……他的魂威多么温柔呀。桑丘也是这样,想让老师接着活下去。普吉也是这样,他想要一个纯真无邪的世界,他们都是纯洁纯粹无辜无助的,老天爷最应该疼爱的崽崽,可是——”
帝江话锋一转,面色阴桀。
“——你的伙伴们都是残忍无情的刽子手,传递而来的只有仇恨……而我也会忠诚地完成仇恨的传递,我会将他们一个个从你身边夺走,当你变成孤家寡人,变得孤苦伶仃的时候。我依然会朝你张开双臂,让你扑进我的怀里,好好地哭一场……我永远都欢迎你,亲爱的星辰。”
苏星辰对丫头雷厉风行,言简意赅。
“我们走。”
乔木:“等一下...”
星辰回头,兀然失神。
乔木五官具在,脱下了天枢的灵衣,它干净整洁,除了右臂衣袖染血断开,不落半点尘埃。
“给老师带去,寒衣节时替我捎给他。”
星辰接住了乔木扔来的既济灵衣,当着乔木的面,用无名指的打火机将它烧了。
火光中,乔木的眼泪夺眶而出。
“你真的太残忍了......”
苏星辰语气轻佻:“早烧晚烧都是烧,别这么伤心,老潘能收到的。”
乔木擦干净眼泪,变回无面帝江:“你真是太残忍了。”
苏星辰:“多谢夸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