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君庸和李杞到了驿馆,让士卒前去通报,恭恭敬敬站在原地等着。不多时,士卒出来,领着两人进去,到了客厅等待。杜中宵到了客厅,两人上前行礼,分宾主落座。
用了茶,李杞道:“中丞,这几日用心严查,原来叶县竟有这么多积案。就是这一年多,便有人命官司七件,着实不少。若是严查,本县的公吏几乎全部涉案,外面的豪强也有不少。”
杜中宵道:“叶县北通两京,南到江陵,是南北交汇的要道。治下数万人户,一年七件人命案很多吗?那些豪强把持地方,为的就是赚钱,免不了打打杀杀,有什么稀奇?”
李杞有些尴尬:“办了查出来的案件,叶县县衙就没有人了。吏人虽许投考,总要本乡人,却是不容易。案子不能够不办,县衙里不能没人,委实两难。”
杜中宵喝了一口茶,道:“知县,这些事情,总要把治下搞清楚了才好。人人都说叶县治下几万户人家,到底有几万户?做些什么产业?有多人是搬过来了,是有多少人是到这里暂住?把治下的情况搞清楚,这些都不是什么难事。现在的叶县县衙才几个人,要招些吏人,还不容易。”
李杞道:“叶县这个地方,人多,各种产业也多。如果招来吏人,还跟从前一样,岂不是依然混乱不休?下官想起此事,便就为难,不知从哪里入手。”
杜中宵看着李杞,知道他是遇到了难处,今日特意来问自己。沉默了一会,杜中宵道:“知县,治理地方,说到底还是看本地百姓。先把治下的情况理一遍,知道了底细,很多事情就自然解开了。”
吴君庸道:“中丞,铁监包括叶县,都是在数年时间,增加了数万人户,想查清谈何容易呢。现在的难处,是把案子理清,吏人收监,县里突然就没有人做事了。这样一个大县,没有做事,那还了得?”
杜中宵笑着摇了摇头:“知监,知县,我说的清楚,先把自己治下到底如何搞个清楚。听你们话里的意思,就是想重召一批吏人来,依然像从前那样。那几年过去,现在的事情不是要重来一遍?这次严查叶县的案子,就是要把前几年的混乱扫清,还这里一个清平世界,朗朗乾坤!而不是只查几件案子,事情过去,就一切都跟从前一样。吏人收押之后,县里没有人,可以从铁监,从临近州县调来。这些人都是临时来做事的,没有什么。最关键的,是乘着此次查案,把治下的情况搞清。”
李杞和吴君庸对视一眼,微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杜中宵说的简单,查清治下情况,怎么查?铁监的版籍现在都一塌糊涂,除了以前的土著和营田厢军的人,其他人的资料非常混乱。这可是数万户人家,想查清楚,要多少时间,多少人力?
看着两人,杜中宵有些失望。对叶县大破之后如何大立,杜中宵是有自己想法。但首先,官员要有担当的勇气,要有思想、有能力去做事。像吴君庸和李杞两人这样,连查清治下都觉得难,那后续的改革都无从谈起了。铁监和叶县联在一起,可以说是此时天下最大的工业集群,也是最大的都市群,这样的地方岂是好治理的?必须要大决心,下大力气才能治好。
听两人诉了一会苦,杜中宵应付几句,便就送他们出去。只是再三警告,人命关天,凡是有人命官司的,必须要查清楚。
送走两人,杜中宵坐在客厅,一时失神。突然觉的,自己十几年的为官路,实在太失败了些。做了这么多年官,立下无数功劳,竟然没有志同道合的人。从京西路到河曲,数年时间,就成了朝廷重臣,让自己也措手不及。以前种下的种子,已经开始开花结果,却没有除草浇水的人。
叶县已没有必要待下去了,最重要的,是知监和知县都要换,整个政治架构也要做大变动。依据这些日子四处走访看来,如果治理得力,叶县收上来的钱粮,最少要翻一倍,甚至更多。有这样多的钱,何愁不能把地方治好。只要措施得力,用心政事,治理又有什么难的。
宋朝的政治结构,在地方上除了几个重要地区,都是以财政自理为原则的。贫穷地区,州辖下的县就多些,富裕的地区,辖县就少些。许多县划过来划过去,主要的目的,还是为了财政自给的原则。在工业发展起来之后,这样的原则有些不合时宜。便如铁监这里,实际只有两县之地,收的钱粮却是天下罕有其比。新的情况必然要有新的政治结构,而这,根本不是地方官能办到的。
站起身来,杜中宵来回增了几步,想着叶县面临的情况。自己本来想着,让吴君庸和李杞把叶县的盖子掀开,顺便查清地方情况,上奏朝廷之后,对这里进行彻底改革。却没想到这两个人,连把地方查清楚都不愿意,改革就无从谈起了。惟今之计,只好换人来。
想了又想,叶县已经没有待下去的必要了。看看天近傍晚,杜中宵唤了陶十七,一起出门,去饮一杯酒。两人主仆多年,便似家人一般,一起待这些日子不容易。
出了驿馆,看着繁华的街道,杜中宵道:“从在西边建铁监,不过数年时间,这里就发展成了这样繁华的城镇。若是当年有人跟我这样说,铁定不信他。世间的事,真是奇妙得很。”
陶十七道:“是啊,当时随着官人建铁监,让我到铁监里做事,还以为是短时间做些小事。哪里能够想到,这一做就是七八年的时间。”
杜中宵点了点头,看着周边的人群,心中无限感慨。由于这里的地方豪强被抓了有些日子,开始出现势力争夺,地方有些不安。柏亭监调来大批军士,日夜巡逻,治安还算安定。
到了一家酒铺旁,杜中宵道:“不知怎么,从河曲路回到中原后,除非谈论事情,不喜欢到酒楼里去。看这家酒铺生意还不错,想来味道不差,我们进去勉强饮两杯酒,说些闲话吧。”
陶十七自无异议,与杜中宵一起进了酒铺。安排随从到旁边桌子坐了,两人占了一张靠边的桌子。
不一会酒菜上来,小厮倒了酒,便就离开照顾别人去了。
饮了一杯酒,杜中宵看着四周,道:“这才是人生,才是烟火红尘。忙碌了一天,寻这么一间小酒铺,贪饮两杯,自得其乐。叶县是什么地方?这里无数工厂,多少生意,只要身体健壮的人,便就很容易找到事做,不愁生活。可就是有那么些人,想着不劳而获,搞得地方乌烟瘴气。”
陶十七道:“官人,其实也不全是这样。便如周围许多市场,必须要有维持秩序的,不然生意就没法做了。官人在京西路的时候,废行会牙人,市场无人管理,便就有人钻这个空子。”
杜中宵道:“怎么会无人管理?我当年在并州,建毛皮市场时,便就派了吏人管市场,兼且官府做些生意,一切都好。无非是有的官员,嫌弃这样耗费太多精力,废掉罢了。一州一县之地,实际上事情才有多少呢?只要官员用心,并不难管得过来。”
陶十七笑道:“官人说的简单,其实不容易。一是知州知县未必懂这些,难选出合适人来,很难管好。再一个,这些市场每日里大笔钱来往,自然就有觊觎的人。”
杜中宵道:“说到底,无非是朝廷制度不全,官员的能力不足,才出了这么多事。十七,以后工厂会越开越多,跟以前大不一样了。你算是最早到工厂里做事的,现在生活安乐。以后会有越来越多像你这样的人,不再种地,而是在工厂里做事。治理天下,当然跟以前不一样了。”
陶十七道:“官人这样说,想想确实如此。铁监里每日上班下班,都有时限,管得又严,比军营里犹有过之。我们这些人,已经习惯了这样日复一日的样子,跟以前大不一样。”
“是啊,工厂里工作跟以前不同,管理当然也就不一样。刚建铁监的时候,许多官员都是从营田厢军进去,实际很不适应。数年时间,大多都换掉,完全跟以前不一样了。因为天天管着,铁监里的人格外听话,日常里也好管理得多,不似在其他地方做事的人。”
听了杜中宵的话,陶十七点了点头。现在铁监里做事的,除了当时调来的营田厢军,多是从各个学校里出来的,都在周围有家业。他们习惯了铁监的生活,跟家里也不习惯。
这是从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转变的过程,农业人口进入工业,慢慢改变着社会和国家。铁监影响的是京西路,周边数州,许多有实力的人家,都会让家里子弟到铁监的学校报考,而后进铁监做事。现在的工人,生活比农民优渥得多。用后世的话说,是中产阶级,生活稳定,是不错的出路。
这个时代,工业刚刚兴起,中原有广阔的市场,工业的利润非常丰厚。铁监本身又是大工业,外面没有竞争,可以给工人比较好的生活。
工业初兴,市场又好,社会安定,本该是镀金时代。人民生活幸福,国家繁荣富强,应该是最好的时代。大国的工业化与历史上的欧洲不同,有原料,有市场,有人力,而不应该是流血的时代。但由于治理不力,让社会力量钻了空子,那就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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