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石城,学院明楼,郑力铭对陆别离的结论颇感惊讶。
“周赦出事了?他能出什么事?”
陆别离说道:“我也很好奇,但现在却连个求证的机会都没有。你应该也知道,宗师之间自有一个小圈子,彼此几乎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关系。”
郑力铭点点头,此事对很多魔道士来说都不新鲜了。
魔道晋级宗师境界后,其存在性就得到了空前的强化,以至于整个世界对他们而言都显得过于狭小拥挤。
此外,由于长生树的存在,大部分魔道宗师都可谓师出同门,在抵达宗师境界后便又返本归元。因此彼此间的感应非常强。
而这也是天下能多年太平的重要因素:没有任何一个宗师,能够彻底脱离其他宗师的视线。
虽不至于一举一动都被人尽收眼底,但至少大的动作上是瞒不住人的。
“大概从我们登陆到圣元大陆的那一刻起,周赦的状态就有些不对劲,很难形容那种违和感——他当时明明就在我眼前,但我却有那么几个瞬间看不到他!”
郑力铭皱起眉头,对这番描述感到有些费解,但还是耐心听了下去。
陆别离说道:“最初我以为是我的错觉,毕竟周赦比我资深,圣元又是他的主场,他就算当着我的面消失不见,也只能说是我的眼力不济……但很快他的存在感就变得越发稀薄。如果说之前的周赦,在圣元的土地上就如同炽烈的太阳,那么现在我就如同置身日蚀之下。”
顿了顿,陆别离又说道:“我眼前一片漆黑,完全看不到属于周赦的光。”
郑力铭揣摩道:“要说他也活了两百岁,这是寿终正寝了?”
陆别离说道:“以他的实力,就算再活两百岁也不稀奇的。但有几件事我和其他人确认了一下,颇为蹊跷。首先是周赦曾经有意培养元翼为接班人,但元翼本人很有自知之明,知道他担不起天下第一人的重任,便明确表示婉拒。”
郑力铭点头道:“那小子的确油滑。”
“而周赦也不强求,既然元翼难当重任,便去培养下一代,据说……那老家伙曾经表示要再守望人间一百年。”
“靠,他还想活到三百岁去?”
“以他的力量,若是不惜一切代价为自己续命,苟到五百岁也非难事,而客观来说,来自一场不完整的试验的元翼,其下一代的确比他本人更值得期待。但问题在于,就在不久前,他忽然邀请朱俊燊来当接班人。”
“噗!”
这一次却是轮到郑力铭呛出了声。
“他找朱俊燊!?”
陆别离说道:“很不可思议吧?但细想下来却不无道理,换成你是朱俊燊,天下第一人给你抛来这样的条件,你心动不心动?”
郑力铭沉吟了一会儿,嘿了一声,说道:“要说不心动,那显然是骗人了。不过要说有多心动,却也未必。”
陆别离说道:“你做人固执自傲,不愿走前人开辟好的道路,的确天下第一人这个头衔对你而言的吸引力要大打折扣,但朱俊燊却没你这么偏激,周赦的条件对他是很有诱惑力的……但重点不在朱俊燊,而在于,周赦既然明知这个条件的诱惑力,却还是向朱俊燊提了邀约,显然不是在开玩笑。可他有什么理由找一个秦人来接圣元的班?”
郑力铭说道:“或许他的境界已经超越国别,心系天下了呢?”
“那么问题就来了,上一次人类世界里出现这样心系天下的伟人,是在什么时候?”
郑力铭的表情立刻僵了一下。
陆别离自行揭晓答案:“是在人魔大战时期,只有天下危亡之际,才可能诞生出这样超凡脱俗的境界。和平时期的所谓超越国别,要么是阴谋家的别有用心,要么是傻白甜的无病之呻吟。而你觉得周赦是哪一种?”
郑力铭沉吟了一会儿,说道:“所以你才判断是他出事了?包括之前找朱俊燊接班也是临场救急?”
“未必是临场救急,至少朱俊燊给我们描述的对话里,周赦还蛮游刃有余的,但他大概也预感到了什么,所以才会未雨绸缪……可恨朱俊燊的消息分享总是慢几拍,早点告诉我,我就去找周赦接班了,现在也不至于这么抓瞎。”
郑力铭再一次感觉自己要被呛到了:你个宗师界的新人,接个屁的班!
但另一方面,陆别离的确提供了极其重要的线索,若是他所言无误,那么这个寄生在圣元大地上超过千年的病毒组织,恐怕比自己之前预料得还要强大得多。
因为病毒发作时,就连天下第一人都不能幸免!
与此同时,苍穹之上。
周赦与元翼的棋局,在三天时间里已经重复了上百次,内容大多乏善可陈,因为其中一人的心思明显不在棋盘上,另一人也很难说拿出了多少专注。
但两人依然不断对弈着,一局又一局。身处云端之上,仿佛超然世间万物,不必理会红尘纷扰。
元翼手持白子,在棋盘上轻轻敲打,一边考虑如何能在棋盘上实现五星连珠,一边问道:“老师啊,咱们一直这么对弈下去,会不会忽然就地坐化了呢?”
周赦反问道:“你在担心什么?”
元翼看了眼身下的云层,摇了摇头:“什么也没有,但正因为什么也没有,反而下意识觉得不妥。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可我远近的忧虑却都没有,这很不正常吧?”
周赦继续反问道:“不好吗?”
元翼说道:“无忧无虑当然是好事,但如果不是无忧无虑,而是一时忘忧,那就很不好了。我的确不记得有任何烦心事,但正因为如此,反而越发无法心安。”
周赦问道:“在你的记忆中,你自己是个多愁善感的类型吗?”
“当然不……”元翼一边说着,一边又一次拿起了棋子,“我的记忆里,几乎不存在烦恼。但正因为如此,我反而觉得连自己的记忆都不可靠……老师,难得糊涂不能真的糊涂。这棋,我已经下已经到极限了。”
说着,元翼手中的棋子在指尖里灰飞烟灭。
“哪怕是现在就死掉,我也想死的明明白白。”
周赦点点头:“既然你有这个觉悟,那也好。”
下一刻,周赦伸手抹去了棋盘,站起身来。
他脚下的云层霎时变得透明了,可以居高临下地睥睨世间,而元翼也在这一刻变得面色凝重,呼吸停滞。
良久,这位圣元皇子才踉跄着步伐,强笑道:“老师,如果这是玩笑的话……并不是吧?”
周赦没有做声。
元翼又追问道:“这盘踞在整个国家之上的黑雾到底是什么东西!?”
周赦依然没有回答。
“老师,你现在就算告诉我世界末日要到了,我也不会惊讶的……”
这时,周赦终于说话了:“没有世界末日,放心吧。”
“那这团黑雾又是什么?黑雾聚焦的雷石城又是怎么回事?”
周赦却又闭口不言了。
然而这一次元翼也发现了周赦的异常,皱起眉,说道:“老师,你在听我说话吗?”
周赦说道:“当然。”
元翼沉吟了下,说道:“如果有些问题老师不想回答,可以告诉我无可奉告。”
“我不知道你究竟问了什么。”周赦叹了口气,说道,“也不要尝试再问了,不该知道的事情,我永远不会知道。夏虫不可语冰的道理,你应该懂得。”
“这……”元翼只感觉荒谬,天下第一人说他自己是夏虫?那其他人算什么,浮游生物?
但很快元翼就意识到,或许这正是眼下这诡异情形的唯一解释。
“老师,到底是怎么回事?”
周赦说道:“任何生物都有自己的认知极限,我也不例外。有些事是我永远也无法认知到的,所以你就算在我耳边说,在我眼前表现,我也无法给你回应。因为在我的认知世界里,那些事情根本是不存在的。”
“……这是什么道理?”
“这是人世间的常理,只不过很多时候人们感受不到,或者说,不会以这么荒谬的方式感知到。回忆一下你刚刚的经历吧,当你的认知被屏蔽时,你甚至连自己是盲人这个事实都感知不到。陪我下棋的时候,你还记得你为什么来找我吗?”
元翼愕然。
他当然是为了雷石城的事而来,雷火焚城,这么大的事情却没有见到天下第一人的身影,这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所以在议会乱作一团之前,他这个做学生的就比任何人都提前一步来找到周赦。
只是莫名其妙就在这里陪周赦下了三天的棋,却对自己的来意忘得一干二净。
“这就是认知的障碍,当某样事物对你彻底封闭感知的可能性时,你甚至无法通过逻辑推理来判断它的存在……事实上,我说到现在这个地步,也已经有些超纲了。”
说话间,周赦轻轻咳嗽一声,却见殷红的血丝从嘴角溢了出来。
而元翼看着老师嘴角的血丝,看着脚下盘踞的黑雾,心中一片骇然:“这是连老师你都无法感知的存在!?”
周赦没有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