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夏天烈日的暴晒,山中虽然并未太过酷热,但因干旱而失去水份的草木已经大片大片干枯发黄,像冬天那么黄,却又像秋天一样茂密。
干燥的空气,似乎大喊一声都会让它立刻燃烧起来。
三天前,引水管道断流了,这说明另一边最后的水源也已经干涸,山坳里只剩下蓄水浅潭中这一点水,如果再不下雨的话,用完也就没了。
离开了水,人是无法生存的。其实若不是当年黄药师和洪七修建的这些引水蓄水工程,去年冬天干旱刚起的时候,羊一和阿珂就会直接搬去山外居住,或许是长安城里。
因为羊一已经没有体力翻山越岭去挑水,他很老很老了。
羊一只知道现在是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的第六百四十八年,但不知道应该对应多大年龄,可他知道妻子阿珂黛茉一百一十岁了。
圣女阿珂黛茉说自己很幸福,因为前七代圣女都只活了五六十岁,可她一百一十岁了却连一颗牙都还没掉。除了已经拉不开倔强的圣火弓,她觉得自己和年轻时没什么不同。
实际上,从三十多年前阿珂就不再照镜子,路过水潭也不愿低头看一眼。
羊一对她说:在我眼里你永远是刚遇见时十六岁的样子。
阿珂知道他说这话是真的,因为九十多年了,他每晚依然要搂着她才能入睡。九十多年过去,他的抚摸和亲吻还和九十年前一样温柔。
浓浓的爱恋,丝毫做不了假。
一百一十岁是神仙的年龄,但他和她相约要活到二百岁、三百岁,直到找到回去之路的那一天,直到找到自己是谁。
羊一很清楚,人终究无法永生,但找到了自己是谁,找到回家之路的钥匙,就能和她重续爱恋,直到永恒。
阿珂还是常常做那个梦,她在梦里看清楚了羊一的样子,就是九十多年前她在圣女殿取下面具的那个模样。
梦里他穿的衣服很奇怪,但又非常好看。他喜欢踢足球和弹大箱子琴,一静一动都很迷人。
羊一什么也没梦到,他这六百年似乎就没做过梦。阿珂说,也许因为现在就是在你的梦里,我和你,这个世界,都只是在你的梦境之中。
我爱你,始于初见,且不止于终老。
但岁月的脚步终究无法阻挡,他和她还是不可抑制地老去了。如今他无法再走过陡峭的山路去山的另一边挑水,也杀不死发了狂的羚子。
四年前的一个下午,羊一照常去打猎,途中遇到了一只发了情的羚子,很凶猛。虽然最后他拼尽全力砍伤了它,却还是让羚子跑掉了,羊一扔下刀喘息了很长时间。
他来到这个世界第一次杀死活物,就是这样一只羚子。最后一次试图杀生,也是一只羚子,一切仿佛轮回。
从这之后,他放下了刀。
阿珂也早已拉不开圣火弓了,但她还能弹琴,而且弹得出神入化。昔日精通乐律的黄药师说,圣女的琴技已臻至化境,是为天籁之音。
黄药师和洪七是在二十五年前离开这里的,东邪和北丐在山坳里住了十一年。离开时,他们仍然没有悟出自己的武术之道。
他俩不是羊一和阿珂,终究在俗世中还有牵挂,心中也有理想。
黄药师离开,是因为听说黄蓉和郭靖满江湖寻找他,而且外孙女郭芙都已经快九岁了。隔代亲,他不喜欢傻女婿郭靖,但外孙女还是可以亲近一番的。
洪七公离开,是因为江湖上出现了一个武功高强的女魔头,杀人如麻而且手段残忍,经常只为一句话便灭人满门,仆役婢女皆不放过。
一生嫉恶如仇的洪七公可以不问江湖,但不能容忍如此恶人在世间逍遥,他要去除掉女魔头。
女魔头叫李莫愁,多年前活死人墓里孙婆婆的徒弟。
但洪七公并没有杀掉李莫愁,他们离开后的第六年,黄药师回来了一趟,说洪七死了,和欧阳锋在华山之巅打了七天七夜不分胜负,二人最终力竭元气耗干同归于尽,临死前一笑泯恩仇。
西毒和北丐死了,武术界五绝只剩下了两个。
这之后,黄药师也就没有再来过,羊一和阿珂至今不知道他是死是活,也不想打听,因为并不重要,甚至此时山外世界的一切羊一都漠不关心。
曾经强悍到恐怖的金国女真已经灭亡,他们辉煌的时间远远不如契丹人和西夏人,如今取而代之的是更为残暴的蒙古人。
大侠郭靖和女侠黄蓉夫妇二人率领着大宋武术界死守襄阳,他们没有岳飞的军事才华,却干着和岳爷爷同样可歌可泣的事情。
昔日鲁达的玄铁重剑已经重现江湖,拿着它的是一个叫杨过的青年,而他的妻子是小龙女。
又因为从靖康年间开始,几代人都生活在敌占区,如今北方中原人已经和大宋离心离德。王师迟迟不能光复河山,他们伤透了心,不愿再自称‘宋人’。
北方中原人不知该如何自处,他们不是蒙古人,也不是突厥、回鹘等色目人,更不是宋人。于是,北方中原人发明了‘汉人’一词自称,并且将宋人用嘲讽和蔑视的口吻称呼为‘南人’。
这些羊一都不知道,知道也不会去关心,因为活了六百年之后,经历过中原历史上最锦绣的两大王朝唐和宋的兴衰,已经没有什么能在他心中泛起波澜。
这些,都不再重要。
但黄药师和洪七修建的水利工程非常重要,否则羊一和阿珂会因为干旱早早离开终南山。
而且黄药师精通五行之说,他分析,羊一是因水而亡,水克火,那么反而就会遇火重生。
羊一认为他说的全是废话,因为圣女阿珂就是圣火,自己已经遇见九十多年了。
蓄水潭里其实也没有多少水,如此烈日灼晒,用不了几天就会被烤干。而且潭中因为泥沙污垢沉积,能饮用的越发少了。
羊一拖了一些干枯的树枝盖在水潭上面,又抱起一小堆干裂的树杈慢慢走回了小木楼,这些是煮饭的柴火。
储存的粮食也没剩下几顿了,吃过晚饭,羊一和阿珂商量:要不明天还是先去山外吧?
阿珂叹了口气:“唉,咱们这把年纪,一旦走出去,再想回来可就不容易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没有粮,水也快没了,待在山里活不下去了啊。”
“去山外又能怎样?万一碰上歹人,你我不见得还能打得过。阿羊,我害怕外面。”
“不怕,一般歹人,我还是能对付一两个,放心吧。阿珂,再过来点,让我抱紧你,这样就不怕了。”
“阿羊,下辈子你一定要再找到我。”
“一定,哪怕再找五百年,我也会找到你。”
“还有下下辈子。”
“嗯,我保证,每一辈子。生生世世我都会和你相伴,我们永远不会孤独,永远不会分开。”
他和她相拥着沉沉睡去,漆黑的山林中没有风,只有干旱的树木枯草发出无声的哀嚎。
无尽的黑暗里,没有一丝光明。
‘轰隆隆’一声闷雷划过空中。
或许因为太困倦,更可能是因为太老,他和她都没有被惊醒,只是梦呓般嘀咕了两句。
“打雷了,可能要下雨。”
“下吧,有雨了就不用再搬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