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奇为何会看得头皮发麻?
因为狄青信中有一句话:道坚忠义无双,可托付身家性命,当以死报之,必不辜负。
狄青对自己的部下说,甘奇可托付身家性命?以死报之?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这可不是甘奇所谓心腹的意思。
这是要托付什么样的身家性命?
让一个国家的军人,对一个人托付身家性命,以死报之。
这种话是甘奇意识形态里不曾有的。因为军人职责,那是保家卫国。哪里用得着对一个人以死报之?
不过转头来想,这不就是古代军队最常见的事情吗?古代的军汉,你跟他说家国大义,可以,但是他不一定有多么听得懂,他连字都不识几个,你跟他说家国大义,圣人之言,他不一定听得懂几句。大多数的普通军汉,也难以要求他有多高的思想觉悟。
五代十国,为什么那么多武将能造反?石敬瑭说反就反了,赵匡说反也反了,还美其名曰黄袍加身,自己不想当皇帝,是部下非要逼着他当皇帝。
为什么明朝中后期,官军还不如私人军队能打?
大多都是这个道理。
为什么朝廷要如此防着狄青?其实也是这个道理。
军汉对自己长官的信任,很多时候都超过对朝廷的信任。这一点上,古代普通军人与后世的军人,区别太大。
所以甘奇看到狄青信中的这一段话语,岂能不头皮发麻?
甘奇这个时候才知道,狄青不是没有造反的资本,是他真的忠君爱国,真的不愿意造反,宁愿自己惶恐而终,也没有想过要起兵造反。后来的岳飞,也是如此,岳飞若是真要造反,岳家军,只怕早已打到了临安城头,岳飞却是宁愿冤死,也没有这么干。
这一刻,甘奇对狄青的崇敬更多了几分。
甘奇自己心中,也多了几分惶恐不安,狄青这封信,有点吓人。
折克行且先不说,但是史洪磊,显然就是狄青的心腹军将,就是那种哪怕狄青要造反,史洪磊也会跟着干的军将。
这封信,大概也是给史洪磊的,当史洪磊看到这封信之后,会是一种什么结果?
是不是说来日就算甘奇要造反?史洪磊也会提着刀二话不说跟着干?
狄青为何要这样做?
甘奇有些不解地看着狄青。
狄青面色深沉,说道:“你不要怕,你为文官,你是那东华门外的好男儿,来日你若上阵,岂能没有为你舍命之人”
甘奇懂了,狄青是真的希望甘奇以后能挑起重担,这个国家对外战争的重担,要想挑起重担,那自然就需要有这般能为甘奇抛头颅洒热血的军将与军汉。
这可不是什么收税的事情了。
狄青能得这些军将军汉们舍命效死,那是狄青几十年在战阵上冲锋陷阵换来的,这是生死之交。
甘奇凭什么?甘奇凭的是邕州一役证明了自己,更凭的是狄青把他这一辈子的战争遗产传给了甘奇,虽然仅仅只是传了小小一部分。
“狄大爷,你想得太远了。”甘奇说道。
狄青摇了摇头:“老夫想得不远,看多了生死,也知道自己也有那一日,如今我已老迈,你却不过弱冠,你还要活几十年,这个大宋也还要千秋万代,你该做好你要做的事情。”
甘奇又低头看了看这封信,一股无形的压力传遍全身,微微叹了一口气,说道:“大爷啊,我就怕辜负了你。”
“道坚,你当自信一些,千余军汉,你当善待他们,你若善待他们,他们必以死相报。有敢死之士,有过人之谋,何愁不能纵横沙场?”狄青显然对甘奇很有信心。兴许也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除了甘奇,也无人可以信任了。
甘奇不言。
狄青拍了拍甘奇的肩膀,继续写信。
信写好,一封给都头折克行,一封给营指挥使史洪磊。
甘奇把信收好,出门而去。
抬头看了看天,天边骄阳渐暖,左右草长莺飞,又是一年好春。
甘奇深吸一口气,起步而走,回到家中,也在写着请帖,一封给折克行,一封给史洪磊。
人来了,来得很早,早早而来,连甘奇的酒宴都还没有备好。
官大的史洪磊走在后面,官小的折克行走在前面。开口说话的也是折克行,便是如此,也能看出两人在军中的地位还是有差别的。折家,世代军将,传承就代表了身份。
宴席就在温泉酒店,甘奇都还来不及出门去迎接二人,二人就走了进来拜见,寒暄几语。
甘奇还笑道:“二位将军怎么来的这么快?”
折克行,一个小年轻,皮肤黝黑,四方打脸,颇为硬朗,拱手答道:“不敢称将军,甘先生相召,自当早来,也是军中规矩甚大,入夜不归,便要受罚。也久留不得,所以早早而来,还请甘先生恕罪。”
折克行,乃是北宋后期名将折可求与折可适的老爹,折克行自己,那也是响当当的一代名将,战阵猛虎,如今还没有真正崛起。
甘奇点头表示理解,也回头让甘霸去催促酒宴赶紧上来,这两位入夜必须要归军营。西军的军纪比较严,不过汴梁本地的禁军就不会这么严格了,别说夜不归营,许多人还得自己出去做手艺或者苦力活补贴家用。
史洪磊也上前来见:“某家史洪磊,华州华阴人士,见过甘先生。”
史洪磊,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军汉,身材高大,声音粗狂,脸上有一条刀疤如蜈蚣一般盘踞,身带凶戾之气,就看这外表,就是一个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汉子。
不过听得这个华州华阴的地名,甘奇忽然想起了一个故事里的人,水浒传里的九纹龙史进,好似也是华州华阴人士,倒也不知故事里的史进,与史洪磊是不是有什么关系。
甘奇也不继续多想,抬手招待二人落座,酒宴快速上来,甘奇频频举杯主动敬酒。
新科状元,与底层军汉主动敬酒,折克行与史洪磊二人似乎有几分受宠若惊之感,特别是史洪磊,但凡甘奇举杯,他立马就站起身来,不敢坐而饮酒,哪怕甘奇频频要史洪磊落座,不必拘谨,史洪磊依旧还是会站起来与甘奇喝酒。
酒酣之时,甘奇从怀中掏出两封书信,一人一封,说道:“二位请先过目,看完书信,我在说今日请二位来所为何事。看完书信,还请二位把书信奉回。”
两人带着疑惑,拆开书信,低头去读。
读着读着,两人面色开始深沉下去。
待得书信读完,却见史洪磊忽然从座椅上起来,单膝跪地,拱手一拜:“但凭先生吩咐,史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折克行也连忙起身,也学了史洪磊模样大拜而下,说道:“狄枢密所托,必不敢辞,还请先生吩咐。”
甘奇连忙起身去扶二人,扶起二人之后,甘奇才道:“此番有皇差在身,需要千余西军入城差充听用,二位将军回营之后,带着部署,再选调一些人马,凑足千数,把名单给我,我便去禀明官家,再到枢密院报备一番,便可调你们出营入城,此番皇差,乃是开封府商税监,负责城中商税之事。还请二位将军多多帮衬。”
边说着,甘奇边把两封书信收了回来。
“甘先生用得上某家,某家必然尽心尽力!”史洪磊嗓门很大,说得中气十足,面色之上,带着一股坚毅之感。
折克行也不落人后,答道:“能在东京听用,是卑职的荣幸,先生放心,必是令行禁止!”
甘奇看着这一幕,心中对狄青不胜感激,有得千余西军悍卒在麾下听用,这收税之事,算是有了一个坚实的基础。
甘奇抬杯去谢,这回连折克行都站起来了,一杯酒一饮而尽。